「佛教有輪迴轉世之說,認為人死後,其魂靈以另一副形體,再度托生於世。果真如此,我願意轉世為一棵大樹,生長於天地之間——葡萄雨露,星星糖果,雲的白肉與乎花的香骨,陽光琥珀……讓我以深深的泥土,作為永生的園地,把枝葉向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盡頭,每一片葉子是天上的一顆星,永恆地護蔭你流浪人間的魂靈。」——鍾曉陽〈哀歌〉
我最近常常想起死亡。
J有蒐集骨頭的興趣,幾個小時之前,在他住處,我參觀了一櫃子延伸到陽台的赤裸裸的骨頭,裡頭有各式各樣奇怪的手術刀、福馬林、標本,包括小鹿頭骨、加拿大雁略為碎裂的骨架、浸泡在瓶子裡的老鼠、某種尚未成形的胚胎,甚至一隻人的小指。
以前我大概是要整個人口吐白沫、昏死過去,睜眼都不敢去瞧上一秒的吧,但在你離開之後,我了解眼前眾生不過都是假象,就突然可以去觀察那些更接近物體本質且能夠殘存的東西,例如骨頭標本,接近它的過程是一種剛開始很哀傷恐懼的感覺,後來也許是自己變得更加殘酷,所以也就能夠釋然,並轉為另一種平靜放鬆的狀態。
J的音樂和收藏讓我想起死亡。他讓我拿著一支由骨頭纏上羽毛做成的棒子,並且像巫婆一樣地指揮把玩,我便好似有了魔法,先是身體輕快了起來,隨後產生了一種異象——我想起那一首鍾曉陽的哀歌,卻不再感到哀傷。
原來我一直喜歡在一棵大樹底下的。我以為,無論陰晴雪雨,能夠站在一棵大樹的庇蔭下,總是一件幸福的事。尤其對於流浪的旅人而言,有了一處暫且可供容身、可以依偎躲藏的地方,或多或少能夠撫慰那漂泊已久的靈魂吧。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但自從我沈默以來,我竟然好像可以和花草樹木對話。我感覺出他們的生命是如何延展,乃至於在大自然中釋放出自己的靈魂;我體驗到他們自有其與人們相同的喜悅悲傷和歡笑苦痛。
我為那一張張小手似的嫩葉向上伸展而快樂,我為那遭受雪打風吹的枝椏感到戚戚,我為那老根無盡地向下深入感覺安全踏實,但花落葉盡時,又是那麼淒美無比,像燃燒完成的一場絢麗煙火,短暫,卻終究成了最美的記憶。
J的住處除了滿是骨頭、舊書和環繞著他自己所創作的音樂之外,小閣樓的窗戶放眼望去盡是大樹,他也在陽台四周豢養了許多隨風款擺的花草植物,不知道這兩件事是不是有一種奇妙的關連:皮肉軀體的消亡和靈魂的新生。
如果軀體消亡可以讓靈魂得以解脫,我願意死後可以化為一棵大樹,好庇蔭你流浪的靈魂;但,那得如何修完我這一生增長福慧雨露的功課,才能轉世為一棵美好而豐盈的大樹呢?
你記得那一首哀歌曾這麼唱嗎?
「那棵樹看得多遠,你就看得多遠。你所看到的世界,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我向你說,這是我此生對來生所發下最宏大的願望。儘管形體已逐漸凋逝,我的心願卻從來沒有改變過,像那些並未消散的骨頭一樣,將堅持到下一個來生。
文:2002.06.24凌晨於溫哥華家中
圖:2002.04.07攝於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盛開的櫻花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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