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歲這年我忽然變了很多, 整個人都變了。
首先是我任由我的一頭亂髮長長了八公分, 還有就是我常會沒來由地在各種不同場合莫名其妙地哭泣; 然後我戒了菸, 以及我在春天時忽然感覺到來福的回來, 在那所我曾和他共渡的房子裡。
現在台北已是冷呼呼的冬天了, 今天只有攝氏九度, 街上到處是披著圍巾縮在大毛衣裡的人群。 聖誕腳步愈來愈近, 百貨公司或週年慶或大特價什麼的搞得鬧區裡永遠擠不完的﹑螞蟻般的人潮, 伴隨著聽了一百年也還是一樣的耶誕歌曲, 叮鈴鈴好不熱鬧。 我卻隨意綁著兩條來福生前最愛看的辮子在路上行走, 也不管凍人的風如何吹麻了我頸子。
前兩天聽朋友提到台北的冬天愈來愈不像冬天, 都好熱, 這下他們可該閉嘴了。 寒流昨天開始登陸, 我抬頭看了看 (看冬天?) , 發現其實對我這麼一個人來說沒什麼兩樣, 過冷? 過熱? 我過著沒有季節變化沒有寒風沒有暖陽的日子。 一切都沒有什麼差別, 來福走了, 我的感覺也就停格了。 然而台北就還是這麼個樣子, 除了人們的腳步愈來愈快以外什麼都沒變, 氣死人!
延著忠孝東路走回家其實很有一段距離, 但我不會再為那麼一段路而顯得疲累不堪。 相反地我現在很熱衷於步行並且喜歡仔細看看四周活絡的店家和逛街買衣服說東道西的老小姐們, 那會讓我憶起從前那段日子有多麼美好。 以前我總是抱怨連連, 吵著要搭捷運或計程車, 來福卻會為了看琳瑯滿目的櫥窗而不顧我嘟著嘴不講話的無聲抗議, 繼續過他繁華城市中的逍遙日子, 多麼不搭軋呀! 然而我也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陪他走, 雖然有時我們會為了這個小小的問題而吵上半天。 我會說: 你看你看人家的腳跟都起水泡了啦! 他則回答: 誰叫妳那麼愛穿新鞋子......
我在想什麼? 那些日子都過去了不是嗎? 像小孩子把泡泡吹到空中, 不一會兒就會消逝無蹤, 無論它的色彩曾經多麼繽紛......然而只要繽紛過, 孩子們就可以興奮半天, 並且永遠記得有這麼一個下午, 奶奶帶他們到國父紀念館外吹泡泡放風箏, 是吧? 那就是我對來福陪我的那三年半的感覺,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永遠。
來福走在去年的冬天。
過程是什麼我不想再提起, 那很傷。 我只想記得和他在一起時每一分每一秒的美好。 我總是在巷口的小吃店買盒他最愛吃的魯肉飯便當, 然後走到樓下, 往上看客廳溫暖的黃燈照著, 傳來有一陣沒一陣電視連續劇或日劇的對話, 聽不清楚卻浮在空中, 有種幸福的感覺。 我愛戀地看著他透過玻璃窗的剪影, 然後以最最全心的快樂嗒嗒嗒跑上樓梯衝回家。
我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 卻從來也沒有喜歡過這個城市, 來福是南部上來的, 他愛極台北的一切, 對他來說所有的東西都很新奇, 包括: 潮濕的氣候, 風吹得很狂的嚴冬 (他說那會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很強的戰士) , 華納威秀, 新光三越超高大樓及擠死人不償命的捷運。
他總是說我們倆該改改出生地的, 又說我人在福中不知福。
我回到家中, 邊走邊習慣性地甩掉鞋子。 我的鞋子永遠不會整齊地擺在家門口櫃子旁, 然而我喜歡那種頑皮的感覺, 像一對夫妻拌了嘴不理對方, 然後等我穿上它們時它們又言歸於好, 無止盡地互相追逐著, 等我停下腳步等著過馬路它們才會有短暫的時間親親嘴兒。
我一路走進房間, 打開小燈, 親了親相框裡對我微笑的人兒。
今年的冬天確實有點冷呢, 來福。 你看, 我的手腳都凍得麻掉了, 變成紫色, 但是我依然綁著你最愛看的兩條粗辮, 為了表示對你的守貞。 守貞? 你一定會說: 現在不頒發貞節牌坊了, 快去交個男朋友吧, 免得成為老小姐沒人要! 然後我會回答: 可是我只愛你呢, 來福......我心想, 你從沒給過我戒指啊, 我也只好用粗辮子代表我對你的思念了, 很俗氣吧? 要是你在旁邊, 一定會笑我是個小呆子。
台北開了間叫 ”晶華城”的shopping mall呢, 來福。 地下二樓有間專照大頭貼的店, 什麼最新款的機器都有, 你從來不肯陪我照一張的, 現在可好, 朋友的筆記本裡皮夾裡手機上全貼滿了他們和另一半的甜蜜合照, 我卻連想像你會用什麼表情和我一起照的空間都沒有。 不知聽誰說過, 相愛的兩人即使做最愚蠢的事也會很快樂。 我們也是啊, 你專心畫畫超過兩個小時不理我的時候我不也是故意在一邊鬼哭神嚎地要你陪我去逛兩條街外那家什麼東西都賣十塊錢的店嗎? 我老選些用不到的看起來卻很可愛的東西, 你也永遠停止不了嘮叨我, 但是回家時靠在你臂彎我覺得好甜蜜好幸福哦!
來福, 我好想你。
我站起來走向窗邊, 打開窗戶, 讓寒冷的冬風吹進來, 幫助我腦袋清醒, 也為了吹乾我呼之欲出的眼淚。 記得你剛走時你的雙胞胎哥哥來家裡整理你的遺物, 傍晚我從巷口走回家, 從樓下習慣性地抬頭, 發現一個一模一樣的側影映在窗戶上, 我竟失神地以為你回來看我了, 但隨即我又想到那不過是你的哥哥, 而你, 已經在天父的懷抱裡平靜地等著我們相會的那一天, 意識到今生再也見不到你, 我忽然崩潰並且無助地蹲在地上痛哭了起來。
來福, 不要走......我哭喊著。 沒有人回答我, 整條巷子就我一個人, 再也沒有另一個來福會在我蹲著哭時跑來摸摸我的頭, 抱抱我的肩, 親膩地喚我愛哭鬼了......
我擦擦眼淚, 聞著眼前家家戶戶傳出來的飯菜香。 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台北的呢, 來福? 是從你走了之後嗎? 過去二十六年我從沒有仔細看過這個城市, 我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走過的路, 穿過的衣服, 看過的景緻, 陽明山上的海芋, 淡水老街的阿給, 西門町的超炫商品, 還有, 還有, 每一張和我擦身而過的面孔。
你走後, 我就突然地乖起來了, 不再調皮搗蛋。
每個星期上教堂乖乖望彌撒, 參加校園使徒團, 讀聖經, 靈修, 祈禱....我不知道是什麼使我改變, 但一切似乎都那麼自然, 我也慢慢愛上了台北市, 這塊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這就是春天時我發現你回來過的原因。 我想, 你一定回來過, 不然我不會忽然不再恨它, 不會忽然不再那麼容易掉淚, 也不會忽然有了一些以前你有的﹑而我沒有的習慣。 你一直在這間屋子裡守著我, 是吧, 來福? 我竟然愛上了你口中所說的”會讓人變強的嚴冬”!! 這麼個冬天, 這麼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台北市, 你最愛的, 我曾不喜的, 我對著張開的窗戶想張嘴大叫, 無奈一道冷風吹來, 把我想大聲從心裡喊出的話給硬生生吞回喉裡了。 我咳了咳, 關上窗, 決定先不理冬天, 感冒了可不是好玩的。
那接下來要做什麼好呢? 衣服也洗完了.....這樣吧, 我陪陪你, 和你說說話好不好?
隔壁的黃金獵犬生了一胎四隻小狗狗, 都被人抱走了, 我來不及去抱一隻, 那是你最愛的犬種呢, 真教人氣惱。 還有今天是我戒菸的第二百五十六天, 很棒吧? 如果是在國外, 他們一定會給我一個小金幣, 然後有滿場的人鼓勵性地為我拍手歡呼。 還有, 還有什麼呢? 哦對了, 你的幾幅未完成的畫我替你完成了, 也找好了買主, 他們都很欣賞我們共同完成的傑作。 你自己的幾十幅畫作你哥哥也做主或賣或送或留在家裡了, 但有一幅我收藏著沒讓他們碰, 那是你最滿意的作品, 就是那幅”台北圓舞曲”, 兩星期我才掛在客廳牆上的, 因為之前我一個人重新漆了客廳, 客廳的牆都給潮濕的氣候弄得不成樣了。
來福, 是我太軟弱了, 不夠勇敢嗎? 為什麼現在的我那麼想哭呢? 是不是我愛你愛得太深, 到現在都無法接受你已經不在的事實?
來福, 你好嗎?
這個冬天, 我盡量地吹風, 想感受一下你以前瘋瘋顛顛在攝氏只有十一﹑二度時穿著短袖走在路上的感覺。 你常說你是冬天生的孩子, 不怕冷的, 我現在也不怕了, 真的。 我起身再度打開窗戶, 光著腳走在冰冷的地面, 體會你的感受, 再走到相框前, 給你一個最美的微笑, 如同你回應我的一樣。
來福, 對我來說, 你一直還活著呢! 在我的心中, 在忠孝東路叮叮咚咚的耶誕鈴聲裡, 在無數個我們打情罵俏或卿卿我我或拌嘴鬥氣的角落。 還有在這裡, 這間屋子裡, 溫暖的黃燈照耀下, 我看著那幅”台北圓舞曲”, 不知怎地竟又流下了眼淚。
讓我繼續好好地愛你, 和這個城市的季節吧, 來福。 這一次, 我會慢慢地﹑深刻地體會一切, 如同你在世的二十九年, 短暫卻燦爛的生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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