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著實的磨了我半個月。
這半個月，日夜天馬行空的奇情幻想。
第一週淋巴腺腫脹，硬生生的長出嘴邊肉一坨，開闔困難，完全像隻蜂鳥，把吸管當做唯一的進食管道。極其不耐煩於吃麵包的我，這下也只能食不知味的用麵糰，打壓著饑餓感。佛經中的佛身三十二相，其中的咽中津液相，真教人羨慕到不行，口中有甘露泉四道，吃啥都甘美無比，平時覺得樣樣好吃的人，都要讓人懷疑有兩到甘露泉的福份了，想到自己牙疼啥滋味都沒，肯定是下下劣等了。
第二星期，抗生素已然將我的胃屈打成招，冷的熱的、多的少的、飽的餓的一概跟你翻騰到底。怕冷的我想到一盅熱呼呼的湯，在寒流中可以哄暖肚腩，便幾乎要掉眼淚的憤恨。方才覺悟出張愛玲的《秧歌》，人吃人渣末不賸的悚然，餓字寫到刮骨疼了。輾轉反側，每顆牙下的神經催人睜眼倒數天亮，莫不是《月出》篇中搔首踟躕的男子也牙疼或胃痛？想美人想得輾轉反側，是令人不忍的憨然癡執，我豈會產生這些美麗的期待想像呀。
那天，像一尾張口無聲的魚，被牙醫用粗獷的鉤針縫了智齒的傷口後，惡夢從此開始。就像夜裡枕邊重讀的張貴興的《群象》，成堆累疊的狀聲形容詞，奇詭的南亞華語創意想像，隨著沉重的象群奔騰而來，夾雜著溼熱高溫，疼牙之外，高燒不斷，彷彿墜入深林雨澤，蚊蚋肆虐後的瘴癘。
不曾牙痛的我，僥倖平安的拔了兩顆智齒後，以為拔牙嘛，沒什麼的，該是身旁那群視牙醫為劊子手的女子，聲聲嫉妒討罰的咀咒，我的第三顆智齒終於孵化成一個惡夢。她們掩嘴卻大笑，看吧，早告訴你了，你總要輪一回悽慘的。啊，小心，疼痛如同匪諜，就在你身邊，而我還有第四顆哩。人焉瘦哉！人焉瘦哉！
奇慘的是，怕冷不能吃熱食，一下子完全陷入百吉棒棒冰的感覺，懷疑冷到頭扭掉了，可能都沒感覺。到夜裡所有的牙神經開始亢奮，舉行起音樂會來，偏愛小奏鳴曲風，細細密密的，每個小節佈滿高高低低的音符，一波波忙碌的演奏著，公主徹頭徹夜未眠若是為了牙疼，肯定連最後一點浪漫也激發不起來。
就那麼剛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看到電視裡究極料理一道炒飯，滿頰生津，垂涎不已，想想牙疼多時，不該有喝不得一杯熱茶的脆弱。有火山口，有岩漿，很不幸的，人果然是脆弱的。等到電視裡那盤炒飯贏得勝利，我也準備好東西掛急診去。出了急診室，胃又開始吵鬧，遠處的豆花店正招手，一碗紅豆豆花特別誘人，仗著退燒針劑，有著十足的勇氣，想用一碗溫暖打發胃的怨氣，但是吃了之後，還真想念傳統豆花的憨然癡執的土氣，布丁豆花的軟滑，一不小心燙平了食道，還吃不出啥滋味呢。
終於我的傷口也不疼了，我的胃也弄壞了，那些藏在童年的古早味，忽然懷念的湧現出來。在這樣一個吃豆花像布丁，吃粉粿像果凍的年代裡，味覺裡感動的記憶慢慢消失，或許只賸下埋藏在牙床裡的第四顆智齒會了解，一切的變動消失，都是理所當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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