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妓，大惡嗎？為妓，大罪嗎？
中國人有古言曰：「萬惡淫為首。」
魯迅先生本來早就被捧上祭壇供奉，儼然成了國家的新神。然而，有學者在他的一本日記中，發現他在某天只記了四個字；就是這四個字，令很多權威人士把他從神枱上拿下來，不再視之為可以託付任何倫理價值的聖賢堯舜了。
這四個字就是：「今日召妓。」
召妓！大惡吧？大罪吧？
召妓罪大惡極，說到尾都是因為娼妓服務本身就被認為是天下之大不韙。
俗語云：「笑貧不笑娼。」北宋儒者程頤卻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說到底，當娼與否，總是麵飯錢銀和「倫理道德」之類的基本生活問題。
人們好像很看不起那些為錢為米而「出賣」自身的人。「生命的存在，為的是甚麼？」這是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問題，後續的議論就是「人不是為食飯而生存」呀，「生命不在乎長短」呀，「要活出超越生命的意義」呀之類。妓女，在這些神聖的正義的哲理面前，只是一群愚蠢骯髒的螻蟻，為繼續生存而營營役役，為久延殘喘而放棄永恆，是最不道德的最低下的人類，她們污染了人類的軀體，損毀了人類的尊嚴，惡貫滿盈，磬竹難書，理應受盡責難。千百年來，道統理學高談義理性命、護道衛德，在維護精神價值方面端的不遺餘力，精神價值穩佔上風，人類肉身落得臭皮囊的污蔑稱呼。此番倫理景象，百舞翩揚，蔚為奇觀。
說到這裡，不禁讚歎，高舉精神，真偉大啊，但精神真的昇華了嗎？肉體又真的是污穢低下的嗎？
人人都懂得說，現今世界以消費為主導秩序，有供有求，有買有賣，公平自由。人人都會說，工人出賣勞力，賺取他們所應得的一分一毫，妓女不也一樣嗎？只是他們在出賣肉身罷。「出賣」，就是我在消費主義社會中要餬口求存的基本指令。我像在偷換概念，令道德界線變得模糊吧？還記得衛道之士對「精神」和「肉體」在價值上的分立嗎？如果說精神生命比肉體生命更可貴，那末出賣精神就比妓女更罪大惡極了。可惜的是，世人對娼妓不斷凌辱拷打的同時，卻又在出賣自己，出賣自己的精神。人浮於是，誰可選擇，誰可改變？置身在社會洪流裡，人們就只管委曲逢迎，道己所不欲道，行己所不欲行，為的就是賺得社會給你的報酬，一粒糖，一間廠。那不是出賣精神是甚麼？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被迫的，也算出賣。妓女不是被迫的嗎？有多少個當娼之良甘心成為眾矢之的，為了發財致富而下落風塵？娼妓背後的辛酸血淚，沒有人會體察體諒，她們荷負的千斤重擔，沒有人會關心關懷。為甚麼？衛道之士不是很有倫理仁德的嗎？問題就是，如果他們細審每個妓女的故事，他們的道德理論就再也站不住腳了。二元對立，省時省力，方便快捷，管他祖宗的甚麼經世濟民，自身學說雄霸一方，醉生夢死就夠了。
又要罵，又要買，這就是父權社會的天大笑話。父權主義針對女性的笑話實在太多了，除了對妓女那妾不如偷的特殊癖好外，還有所謂「紅顏禍水」、「傾國傾城」之類的美人妖孽論，和男可不忠，女不可不貞的處女情意結。到頭來所有罪惡都源自女性。聞桀紂亡國，只怪女色惑迷；見娼妓站角，罵道人盡可夫。男性沒有責任了，至少主要責任不在男性身上。桀紂為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歷史沿革，男執專制，女為從僕。制度是男性建立的，圍繞著男性轉，有功他們領，有過他們諉。不認錯，為甚麼？維持父權的絕對權威，久安長治而已。男性一向作為社會主導力量的地位，在人們討論這諸多罪過時，卻沒人敢一語道破，女性有能力主動開始這些「罪過」嗎？作為消費者，男性才是始作俑者，他們有需求，市場才會作出供應。女性在制度內，受辱受責，苦不堪言。為甚麼？只因她們是男性的從屬。魯迅被貶又算甚麼？一人而已。犧牲一人，總比葬送整套道德禮教來得方便。魯迅也被責，何況區區弱質女流？
中世紀時，天主教會就女性是否擁有靈魂展開激烈辯論。結果女性以數票之微，僅僅保住了教義內作為「人」的身份。
所謂善，是甚麼？法律條文而已，集體意識而已。暴力，只要合乎制度，就不再可惡，更受人群讚美；辛酸，只因制度需要，就不再可憐，更受千夫所指。
人皆召妓，人皆為妓，何善之有，何惡之有？「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也。」
2006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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