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兒時不曾想像過的旅行：跨出家門幾步路，接著潛入冰涼的地底，伴隨著吭啷吭啷的聲響，彷彿罐頭置於輸送帶一樣滑行，幾個錯身、旋轉，更換列車，約莫兩個小時後，爸媽與大哥就像《星際迷航》的隊員，站在台南高鐵站大廳，微笑地對我揮手。
高鐵月台上感覺不到「車站」歌聲裡的悲傷氣氛，也沒有「鐵牛運功散」的追逐狂奔；列車裡倒是有人拿出手機或是筆電和親友聯繫，鄉愁不再是一枚小小的郵票，壓縮成晶片快速傳輸後，彈指間已成為考古名詞。
更多人在車廂裡閉目養神，暫時脫離原來的軌道，彷如坐上時光機，就像我身旁這位先生，也許是搭乘過太多次了，那表情恬靜安詳，好似他在母親的羊水中便已經歷過這趟旅程。
如果不是日前高鐵爆發營運危機，許多人也許以為高鐵建設一路平順。
許多事情，小老百姓始終是霧裡看花，還不如車窗外的景色來得清楚，即便此時窗外是一連串的高速風景。高出地面的鐵道產生了俯看的視角，視野也跟著遼闊，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水塘、河床、屋舍，感覺就像在看電影。
若是不看風景，我便翻翻書，或是微閉眼睛休息。視覺在車廂裡瞇成一條漸漸縮小的長廊，彷彿置身於時光隧道，可以穿梭古今了。於是，想像著一百多年前，當火
車開進台灣時的情景，想像那黑烏烏的鋼鐵巨蟒，爬行在廣漠大地上，劃開了農田、推倒了祖墳，想像當時老百姓的驚恐與抗拒。
而此刻，我正搭著時速三百的台灣高鐵，風一樣自在地穿過平原與溪水。
也回想起學生時代所謂的「逃學路線」，在台北，那便是淡水線。火車搖搖擺擺地出了城，不久之後就看到了海，逃離了原來的生活軌道，世界也彷彿跟著打開。
而現在坐高鐵，高速前進的快感，倒像是外遇。
有一回，我心血來潮，早上送家人出門後，便潛行進入捷運，轉高鐵，到桃園站。悠然現身於那兒的咖啡館，和一群看似商旅人士對坐著吃中餐，揣想著彼此的身份和際遇。接著搭回板橋，出站看看這個曾經熟悉，如今卻因改頭換面而顯得陌生的衛星城。最後回到台北逛書店。
如果不對人談及，有誰知道我竟在半天之內漫遊了北台灣一小圈？之後回到家，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打起盹來，彷彿一切的事都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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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求速度，則我喜歡搭台鐵火車晃盪。當世界慢了下來，故事便有了更多蘊涵的空間。
火車承載著最多的兒時回憶，不管是藍白色柴油火車的汽笛聲，或是圓形鐵盒的便當，還有彷彿魔術師的茶水沖泡員，一手提熱水瓶，另一手能同時放茶葉及蓋杯蓋。車行緩慢，陽光中還閃爍著懸浮的微塵。那些人、那些氣味、聲音和光影，如今依舊忽隱忽現。
從小我就怕汽油味，所以兒時和爸媽回故鄉南投，總是先搭火車再轉公路局。每年寒暑假，我最期待的事就是搭火車了。我們小孩跪坐在椅子上，頭向窗外，每當火車轉彎，我必定將頭探出窗子，便看到車頭的白煙拉成長長的一條絲帶。風吹來，好像自己也會跟著飛上天。
接下來的高潮是過山洞。山洞快到之前，我便將小臉貼在窗上，期待在快速移動的黑暗中會有妖怪出現。結果窗上永遠只有一個小女孩的圓嘟臉，以及身後幾張呵欠連連的臉。
兒時對火車的記憶多是畫面，像一張張的風景明信片。
再大一點，關於火車的記憶就是故事了。太多的故事在這裡發生，聽來的，以及自己遭遇的。
我聽來的故事，多半有些異國風味。中學時第一次讀川端康成的《雪國》，開頭寫的第一句：「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了。」彷彿穿過隧道，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走向謎樣的國度。小說裡似懂非懂的哀傷與徒勞，牽引著一個懵懂少女對文學產生興趣和夢想。
再大一點，是關於愛情。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裡，火車上的邂逅，短暫而浪漫的愛情，在黎明之後不知道是否有接續。彷彿火車上有一股魔力，所有的故事都會在這裡展開，然後被載向另一個遠方，結果或者結束。
而關於我自己的遭遇呢？
大學有一年和男校聯誼，搭火車到平溪。一群初次見面的男女進行著靦腆的社交。平溪太美了，野薑花正大規模盛開。回程時，有個冒失的男生突然摘了一大束野薑
花送我。我真是震驚！原本抬頭挺胸的野花突然成為貢品，自在的花朵收束成一種討好的姿態，我突然感到生氣。一路上我抱著花、低著頭，臉上忽明忽暗，我猜他
以為我害羞。
現在搭台鐵，多半是獨自到瑞芳，再轉車上九份。這幾年我喜歡上九份，常跟著一大群觀光客鬧哄哄地上山。接著一直走到人煙稀少處，那裡可以眺望整片海，還有朋友開的一間二手書店。在此居高臨下，遠看雲起雲散，世事也變得渺小起來，而老街的喧囂繁華便在腳下。
北迴線的火車步調似乎比縱貫線慢些。松山車站還沒地下化之前，我多次在月台上遇見穿著麻布白汗衫的老翁，肩上猶擔著扁擔，挑著些青菜、地瓜，慢慢地從遙遠的過去走到我眼前。
總是有那麼一群人，落在時代的後面，歲月刻在他們臉上的，究竟是艱難，還是恬淡？
那裡的火車因為開得較慢，時間似乎也拉長了、停住了。悠悠晃晃地，便想起《曠野旅人》的作者愛德華˙艾比曾寫過一句玄妙的話：「生命過於短暫，不應浪費在速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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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將地圖打開，會看到高鐵和台鐵是兩個顏色，好像是一條動脈和幾條靜脈，有著不同流速，載運的成份也有些不同。
對於未來，我並沒有太多的遠見與想像。我只知道搭上的這班列車，將會穿過幾個隧道、幾條溪流，還有一片片遼闊的農田與稠密的城市風景。光明有時，黑暗有時；陽光有時，雨霧也有時。
地圖上，高鐵、台鐵與捷運交錯如藤，彷彿開枝散葉，相連共存。火車一直往前，許許多多的時間、空間和故事，便串了起來，散了開來。
（刊於中華副刊 2009/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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