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他的助手在一片黑暗中圍著火堆坐著，地下室內的電力其實並未切斷，但是老人堅持電力能省則省，而年輕的助手則認為應該在供電系統還沒全被外頭的敵軍戰機炸毀之前好好的用他一用。
老人的推辭永遠還是同一句，我們在大戰佔了上風，電力一時之間不會消失的，但是能源要用在該用的地方。
兩個人在一片沉默中啃著乾糧，在炮火聲中閒聊，像兩隻封在繭中的蝴蝶努力尋求安身立命的感覺。
今天一如往常，還是先從難堪的倒數計時遊戲開始，老人清了清喉嚨。
「怎樣，現在世界還剩多少國家？｣
「如果我聽到的不是心戰喊話的話，從收音機的廣播來看，大概只剩四五個國家吧。這也不是不可能，大戰前互相吞併之後的地球上也只不過有數百個而已，它們互相以對方為食，讓排泄物灑滿地表，要不然就是寄生在對方身上，把它們吃成空殼。現在地面上發生的事只是這些的延續罷了。｣
「是這樣的啊。不過這樣一來，大戰也快結束了，可喜可賀。｣
老人沉吟片刻，接著他突然劇烈的咳起來。
「您沒事吧？｣年輕人緊張的問道。
「沒事，沒事，我體內的髒東西就是這麼多。｣老人報以哀淒的微笑。「從戰爭爆發以來，你也跟了我一段日子了。還記得我的研究領域是什麼嗎？｣
「生物工程以及末日學。｣助手心裡很清楚，後者的研究主題在於預測一切末日浩劫的可能性以及尋求相對的處置方式，但是多半都是善後的工作，老人的專長並不包括在隕石墜落前用雷射砲擊毀這樣的項目。
「沒錯，跟未來學一樣，末日學這門學科的修業年限並沒有結束的一日，除非我們統計出來的最壞情況真的實現。不過這個日子似乎來了，我想，讓你看看這個東西的時候也到了。｣
老人打開了地下室後方的燈，數排巨大的鐵箱以及交錯的管線出現在兩人面前，長形的鐵箱上面有一扇玻璃窗，助手走近其中一個向內窺探，裡頭是一張沉睡的人臉。他伸手碰了一下，感到一陣凉意。
「由於我預測的第六種可能性即將成真，因此我將採取因應的最後手段。｣
助手恍然大悟。
「您說的是冷凍技術嗎？只要保存人體跟胚胎，少說也可以長存個數十年…｣
「我可沒有這種打算。單純保存人體又能如何？等到解凍了，重新建立世界的不過是一群搞不清楚事情的人類，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保護自己嗎？他們能保證自己讓族群永續生存嗎？就算生的出孩子，他們在一片廢墟裡要吃什麼？與其如此，還不如在他們體內放一些有用的小東西，例如說，寄生猿的幼蟲。｣
「寄生猿？｣這是個助手完全陌生的字眼。
老人掏出一個小瓶子，裡面冰存著一個生物胚胎，無助的捲縮在其中。
「那不是人類胚胎嗎？｣助手好奇的問。「還是我看錯了？裡面是別種靈長類？｣
「這是寄生猿，瓶子裡是我當年的一號試作品，你可以說牠是人類，也可以說不是。不過牠的原型的確是人類。｣老人無力的苦笑。
「牠大致上來說有著人類的特徵，但是生態比較類似侵略性的寄生生物，這東西最初是以生物兵器為前提委託開發的，卻被軍方視為珍貴的王牌一直擱著沒用，現在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我後來又做了一些小改造，牠將會是未來新生的人類，擁有適應環境的獨特條件。｣
無視於助手疑惑的眼神，老人看了一眼後方一整排的冷凍箱。
「反之，冷凍箱子裡面放著的東西，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寄生猿所成長需要的軀體，這裡的電力能夠運轉多久，冷凍箱就能維持多久，我想電力結束的那一天，人類也不復存在了吧！到時候解凍程序就會進行，箱中的人們體內的寄生猿開始加速成長，在他們醒來之前從中掙脫出來。｣
「掙，掙脫？｣
「寄生猿會撕裂宿主的肉體，接下來牠會以宿主的殘骸為食，以獲得繼續成長的養分。這樣一來就算地球上寸草不生，牠們也能活下去。｣
「等一下，那之後呢？｣一想到那樣的畫面，助手嫌惡的試著以不停發問來沖淡腦海裡殘存的印象。「食物吃完之後又該如何？｣
「牠們會把自己體內的幼蟲互相注入同類身上，然後結繭進入冬眠狀態，等到牠們身上的幼蟲成長後，同樣的事又會重複一遍，吃，寄生，吃。｣
「幼蟲兩個字不會讓我想到靈長類，更不會與人類扯上關係。牠們的一生也沒有哺乳類動物的特徵！｣助手揉著眉間。「天啊…我們面對的是什麼？｣
「這是獨一無二的品種。我猜在經過數次的循環之後，牠們的生命週期會愈來越快，直到有一天地球不需要牠們這種機能之後，才會慢慢演化成生殖型態。｣老人聳聳肩。「我承認這不是個完美的設計，牠們的身軀會比我們小很多，智能恐怕也不高，但是至少我們保留了人類這個物種。｣
「這根本就不是人類！｣助手大叫。「人類會做出這種事嗎？我現在聽到的不過是肉食靈長類的行為而已，不，這甚至連高等靈長類都談不上。｣
「現在上面人類所做的事可比這個恐怖多囉。｣老人的聲音雖然虛弱，但是顯得氣定神閒。「不過你也沒說錯，牠們是改造過的人種，要花許多時間摸索才能巡回人類的面貌，這也是我目前暫時用『猿』稱呼牠的原因。｣
「我不相信冷凍櫃裡的這些人會自願成為食物。您騙了他們吧！他們可能花了大錢爭了你死我活才換得這個位子，讓自己抱著看到未來的希望活著，而您卻把這個希望換成一群怪物的食糧，坦白說，這並不人道。｣
「不過卻是這些人對世界的唯一貢獻，提供被慾望養肥的身軀餵飽未來的新人類。｣老人回答。「你說我太過武斷也無所謂，我也不想辯白什麼，但是你能想到更好的替代方式嗎？除了用這種方式自給自足之外，我們要用什麼面貌來面對想像中的殘酷未來？｣
助手一言不發。
「沒錯，這很諷刺。自相殘殺的人類現在卻需要自相殘殺的寄生猿才能繼續留存。我們卻只能這樣交棒給我們的新子孫，這是不得已的。｣
助手還想張嘴反駁，但是他想不到該說什麼，整個情境荒謬的可以，絲毫沒有任何掙扎的空間。
「我沒有家庭，這讓我現在沒有任何遺憾，但是我卻不知道養兒育女是什麼感覺。｣當他的舌頭屈服之後，大腦反而感受不到任何違心的痛苦，這感覺在人類歷史上大概也只有羅馬帝國滅亡前一晚的狂歡可以比擬。「但是我很清楚這不正常，一切的一切都不正常。可是就像您說的，這又如何？我們能做的事只有慢慢等待吧。｣
「這倒也不見得。我想我們沒有酒，但是兩瓶礦泉水也值得舉杯話當年。在我們沉睡之前可以好好來一杯。｣
老人走到最後兩個箱子旁邊，突然用力拉開箱門，沒有霧氣從裡面冒出來，也看不到掙扎的人體，雖然裝置五臟俱全，裡面卻是空空如也。
「這是怎麼回事？｣助手相當驚訝。
「你以為冷凍箱都是別人在用嗎？我已經保留了我們兩個人的份了。｣老人啟動了開關，箱子嗶了一聲後平靜的閃著交錯的紅光，像是仰躺的獨眼巨人。
「難道…我的體內也被植入了寄生猿嗎？｣
「我們的體內都有。｣老人若無其事的說著，聲音在玻璃罩的嘶嘶聲中不停的重疊及組合。「如同你所說的，我也是一個罪人，我現在做的，是為我製造出來的恐怖產品贖罪。等到…｣
「請恕我直言，但是我認為那不過是您的藉口而已，否則您也不會把我給拖下水。｣助手打斷他的話「我想您是覺得，在冷凍睡眠中被吃掉與現在的境遇相比是一種善終吧，至少您相信那是沒有痛苦的，不是嗎？｣
「等到解凍的日子來臨，我們就會成為牠們的食物。｣老人不理會他。「沒有任何痛覺，當牠們在吃我們的時候，我們不過是從暫時的沉睡過渡到永久的沉睡罷了。怎麼了？在我解說這個計畫的時候，我倒是沒看到你臉上有這種表情。｣
「這與我之前想的不一樣！｣助手堅決的說。「完完全全不一樣，我要睜著眼睛證明我們是否真的已經沒有任何希望，親身體驗那種痛苦等待的真實感覺！｣
「好吧，隨你便，不過看完就趕快去睡覺。｣老人躺進了冷凍箱中，開始進行系統設定。「你要的希望其實不就在眼前？此刻，舊時代的人類將藉由犧牲賦予新時代的人類血肉，奉勸你一句話，如果不進去箱子裡的話，寄生猿的成長速度會更快，而你吃進去的水跟乾糧只是加速牠的新陳代謝。破膛而出的一瞬間對於醒著的人來說，那種痛苦恐怕是你所無法忍受的！｣
「我一直都想告訴您，末日不只是圖表跟計算所歸納出的可能性，而這種睡眠不過是逃避。｣助手搖頭。「我並不是因為肚子裡被放入這樣的東西才會待在這裡的，我會跟著您是因為我想活命，我想當自私自利的人類，而非公正無私的備用糧食！我敬愛您，但是您不是神。｣
「這世界上沒有神，你是沒辦法這樣活到終老的，頂多是十天，或二十天而已。但是在箱子裡卻可以睡上十年以上，如何？我給你選擇的機會，然而你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失去了選擇的資格了，好自為之吧。｣老人關上了活門。「你沒有跟著我，是我挑中了你。｣
助手一直盯著老人的箱子進入啟動程序，直到顯示待命的紅燈轉換為綠燈為止。
現在只剩下一個箱子的蓋子是打開的，它就像這間地下室的入口一樣，進去之後也許就無法再出來。
助手坐下來，開始思考，思考完了開始哭泣，哭泣完了陷入沉默。
他開始練習微笑，愁容，憤怒，呆滯，冷酷，虛偽，同情，興奮，以及恐懼等等他所能想到的表情，像極了鏡子前的黑猩猩。
有一天，或許那些寄生猿的腦袋中會出現以下的預言，到那個時候，牠們可能會更像人類。
年輕的助手這樣想著。
「造物主以自己的形象造出了我們。
我們是造物主的奴僕，造物主賜給我們巢穴與食物，建立了我們的世界。
有一天，造物主離開了這個世界。
祂囑咐我們『孩子們啊，我將遠去，有一日我必然回來。這個世界就交給你們了！』
這是我們的使命，也是最後的任務。
我們要繼續耕耘這個世界，等待造物主回來的那一天。｣
他想像這樣的畫面。
有一天，履帶燃燒的味道以及機槍子彈的嘯聲被地平線邊緣颳起的層層強風撥散，成了碎裂的砂礫在大樓的廢墟上旋轉著。少數仍然拔高在地面上的建築被浸染在血紅色的月光結晶裡，默默等待被荒無一人的大地吞食的一天。
這個世界不再有國家的存在，世界就此真正的統一。
在地下沉睡的冷凍箱用盡了備用電力，寒霧中的軀殼開始解凍，裡面的生物漸漸尋回朦朧的意識，伸出手迎向玻璃罩外未知的天空。
但是有東西搶先一步。
透明外殼透入了紅色，在一陣短暫的撕裂聲之後，將會有更多，更多，更多的紅。
一隻染血的手爪推開了外殼，準備迎接牠破繭而出後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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