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一個數學問題是這樣的。
如果有一間無限延伸的客房隔間進入了飽和狀態，而它的數量也已經到達無限這個最包容的限制數量的時候，該怎麼辦？
答案是每位住戶全部跳一格，把第一間留給新來的客人，由於「無限」加上一仍然是「無限」，因此客房的上限便被詭異的加大了。
也許頂樓上面的那些人也正玩著相同的遊戲也說不定。
在每日的勤務工作裡，警衛開始察覺到自動化及數位化正慢慢佔據各個樓層。隨著人力需求越來越少，無法回家面對家人的被裁員者也順著這股潮流，以隱藏的角落為家，製造超時工作的假象。
高速成長的「蟻丘」開始塞滿了分租出去的複合式跨國企業以及中小企業，各樓層之間的對立，就像國界線之間的爭戰越演越烈，只要有一個人在這裡決心以幽靈人口的身分存活，他絕對可以無聲無息的消失在縫隙中。
國界線是十分可笑的概念，在這個時代，原本是代表主權及正當防衛的粉筆線卻成了國家之間唯一能相互共享的東西。那些基於生活壓力，犬儒主義或是工作狂熱的人們仍可以在其中輕鬆的尋得他們的樂園，這已經不是什麼危言聳聽的事。
當然，也許有人是死在電梯裡了。
在上下樓層的時間因為高度拖延了整整數個月以上時，世代之間的壕溝也悄悄產生，就像歷史的必然現象一樣。最後，「蟻丘」成了被年代所劃分的一連串間格。照理說，樓下的單位由於可以獲得所需的資源，文明前進的速度應該高過樓上足不出戶的單位才對，但是在地表資源枯竭之後，獨占「蟻丘」資源的上頭反而突飛猛進。由於資源分配之故，這裡開始爆發不少衝突，不過這些已經是陳年往事了。就算樓層之間的自相殘殺還是繼續，只要不妨礙電梯通行就好。
隨著世界局勢緊張起來，當初高呼「粉碎吃人之塔」的群眾們也紛紛搶著搬入「蟻丘」，上面約二十層樓的部分也租給政府儲存飲用水及糧食，另外還有動物胚胎等莫名其妙的東西。主管們沒想到這冒牌方舟竟然真的派得上用場。
一樓早就像退化到新石器時代一樣，警衛一直覺得電梯像一隻眼睛，當它一閉上，裡面的人便陷入它的夢境裡。
他已經開始掌握到這一切的步調了，命運的書寫者一直是缺乏創意的那一方，在祂思緒最枯竭的時候趁虛茪J，是操縱這場遊戲的不二法則。當然前提是你必須要相信有造物者的存在，這是十分重要的。
戰爭的發生是早晚的事，對某些人來說，「蟻丘」代表了渾然天成的壓倒性優越感，是透明的神座，也是凌駕一切的絕對權威。更甚者，就像扎入他們手掌中的一枝長刺。「蟻丘」牽涉的國際問題太高太廣，對巨大企業嚴重憂慮的人處心機慮的要剷除它，他們只是在等待時機。
警衛也是。
命運是如此的脆弱，而它並非絕對優勢。
而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4.
我嘆了口氣。
連載已經走向了一個我無法收拾的程度，如果硬要收尾的話，必定是兩敗俱傷。
世界末日這檔事，絕對不是在我預設的劇情裡，但是我卻必須要用它來結束小說。不過既然我在開頭寫了「即使一切都消失殆盡」，應該不會太牽強。
我提起筆來，試著在第三章之後繼續寫幾個字，然而就像操作通靈人的占卜盤一樣，筆尖只是打了一個滑，又在一連串的圈圈中回到原點。
我不過試著去揣摩警衛的心理，把他放進故事中，然而卻發現自己必須要用這種方式才能把他襯托出來。
我有點迷糊了，究竟是這個人本來就存在，還是我賦予他的存在？
我隨便吃了一些東西，面臨作品將要完結的時候，實在沒什麼食慾。
現在已接近傍晚，在這大樓裡，時間真是愚蠢的東西。就像警衛所說的，我們不也是平常把簡單小事刻意拖的很複雜，等到死神來敲門才急急忙忙的收尾呢？
電話又再度響起，我在半預期的情況拿起話筒。
「你的作品進行了如何？」警衛愉快的打招呼。
「一片空白。」我撒了謊，一方面是基於不耐煩，一方面卻又很好奇他對這件事的看法，看看他會怎麼定義「自己」的命運。
「那可真糟糕，我給你一點提示好了。」
「我？」
「是的，告訴我『我』會怎麼結束這個故事？想像自己是書中的某個角色。試著保持超然於本體之外的存在感，如果你是你寫的那個人，你會怎麼作？」
「你為什麼這麼想看到這故事的結局？」我有點狐疑。
「你有沒有曾經有個念頭，很小很小的念頭？」
「念頭？」
「認為自己並不尋常，例如說，對自己的存在產生懷疑。這當然不是什麼身分上的認同問題，我的家庭肖像就像你一樣正常，我可以清楚的寫出自己的家譜，身分證上絕對不會有任何重新剪貼或意圖遮蓋的痕跡，我也不認為吟遊詩人把我註定追尋天命的橋段給遺漏了。」
「那你的問題重點在哪裡？」
「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也會有幾分莫名的，叫做自覺性的東西，這特徵在各階層以及各職業的一般人都嗅的到這種味道。舉例來說，也許某人對於靈魂這個概念突然有另一種的體悟，他發現事實上它的功能不是玩具機器人的電池，而像是遙控器。有的時候他不過是在「操作」這個軀體，然而當意識重新掉回主視點的角度，又往往覺得自己之前的臆測是如此的愚蠢。」
「這跟我的作品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幼兒的角色扮演美好之處在哪裡嗎？他們並不是單純假裝成一個角色，而是學習以那個角色的觀點重新解讀這個世界，就像你筆下的主角一樣。很遺憾的是，我們都已失去這種能力了。」
我呆住了。
他切中了重點，人最不敢直視的，正是自己的面容。
「我自己對這故事的概念真的一無所知。」我說。「當一篇作品完成之後，我們都是藉由閱讀來改寫它的人，即使我能告訴你接下來的情節，這之中已經加入許多個人的演繹成分，連當初為什麼要動筆都不知道。」
「你想一想，是什麼讓你能堅持下去？」
「意志力？」
警衛笑著。「假如我能告訴你什麼，這之中也加入了我自己的演繹，不是嗎？」
我終於投降了。「好啦，假設，我是說假設，如果是我的話，無止盡之後的等待必然需要死亡作為結尾，這應該就是人生無常的暗喻吧。」
「暗喻。」對方若有所思。「我倒是很希望體驗看看。」
「算了吧，我們要怎麼以第一人稱回應第二人稱的臆測？我倒是覺得人生很多遭遇就已經是一種暗喻了。」我說。「例如說，你為什麼會成為警衛？」
這問題似乎讓他十分尷尬，電話的那一頭突然安靜了一段時間，我想像他在黑暗中脹紅臉的樣子。
「我殺了人。」之後一個微弱的聲音緩緩開口。
「什麼？」
「有一天早上我開著自用車到公司，經過主管區車位的時候，突然有了一個戲謔的想法，想說可以借停一下，中午的時候再偷偷的把車子開走。」
「然後呢？」
「就在車道那邊，一輛黑色車子就這樣衝出來，然後…」
「你撞死了這棟大樓的建造者嗎？」
「那是意外。相信我，本來一切都應該在控制當中，只要醫護人員早一點來，他是有希望被救活的，然而高層把這一切全部都怪到我頭上。這種不愉快的往事就不多說了。」
「嗯…那麼，我很遺憾，對了。不好意思，既然你在這裡，能幫我買一些稿紙嗎，其實是我這邊白紙沒了，沒辦法完成小說。」
「啊呀，早說嘛！我知道了，我把東西拿過來給你好了。」警衛恍然大悟。
「那就拜託你了。」我極力的想保持鎮定，甚至連掛電話的時候，都捨棄了往下一摔就跑的直接衝動。
我暗中感到毛骨悚然，倒不是因為我親耳聽到了一件意外事故。
是因為剛剛那個回答就這樣從我嘴裡溜出來。
我為什麼知道那個死者是這棟大樓的建造者？
事實上，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初動筆時浮現的一個構想，順手寫在稿紙最後備用準備留到後面幾章才發表的。我當時只是偶然想到，遊戲式的順手應用一下，沒想到會是正確答案。
我從一大包的稿紙裡抽出一張，繼續寫下去。
事情越來越古怪，我現在只想趕快完成這篇小說，然後結束整個系列。
我們也不過是造物主夢境中的角色，我不期待有人會把這當成現實。
這是創作，我心知肚明這不是真的。
第四章
「從那件交通意外事故之後，一切都注定了。
「蟻丘」精神指標的殞落，加速了內部管理核心的重大變動以及公司的股價震盪。連帶加速巨大企業的入侵以及種種的對立，直到戰爭來臨。
「蟻丘」無堅不摧的外殼在此派上了用場，周圍的都市反而成了針對它而來的戰火間接的陪葬物，棄置在鼠窩裡的老鼠藥毒死了一房子的人。
那消弭一切的手應該是美麗的。
黑袍之下五支修長的指頭愛撫著僵臥的眾生。
收割者的鐮刀劈空而下，鏟起了未發芽的種子，輕柔的灑落在無底深淵，踏著 寒氣揚長而去，鐮刀上的艷紅，正對映著朱唇的一抹冷笑。
末日理應是如此乾淨俐落，然而真正的景象卻是如此無趣，然後就結束了。
『城市』這個名詞隨著文明的消失而化為烏有。
那刻，一樓就像直視閃光燈鏡頭一般瞬間全亮。
很不巧的，這正是一般的上班尖峰時間，準時抵達的同仁們不是被巨大的震波捏碎，就是在「蟻丘」外面被燒成粉塵。
可憐的傢伙，警衛心想。
第二波的爆炸脈衝燒融了所有佇立在地表上的物體，雕塑被融為鐵漿，列車被風化為鐵屑，就連大樓外牆的油漆也被蒸散，鋼骨震動的程度，像是飛機連續通過數十層的亂流。
之後，回歸平靜。
一切都結束了。
這棟大樓是唯一聳立在地表上的建築物，外頭只有風沙可以作證。
警衛相信他是僅存的生還者。
在這當下，他一直想試著把眼前晃過的一切給抹去，可是之前留下的視覺刺激實在太過於鮮明，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想大哭一場，但是眼裡卻一陣乾澀。這感覺很難描述，就像把家庭照裡的人移走之後，雖然明知那相框裡曾經有人，可是就是不見了。
他暗地裡發誓，如果在他等待的時刻到來時能撿回一命的話，現在發生在之前，之後與之中的一切的事就不會被稱作末日，而是遊戲結束。
遊戲機前的孩子們常常把「死了」掛在嘴邊，然而這不代表什麼。
因為他們了解遊戲可以重新開始。
憑藉唯一的通訊資源，只有他真正了解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食物與飲水因為儲存在下層的緣故，對他來說也十分充足。
適者生存，他會活下去，即使必須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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