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隔天，言啟與平常一樣，準時的上班，接著做著每天都在做的工作，應付客戶，幫客戶列印資料，唬爛奧客等等。
他在這間影印店工作已經有將近兩年的時間，這兩年來他做的事就都是這些，單純、不複雜，他也從一開始的怕生以及生疏，漸漸變為大方、熟悉，久了後老闆娘也就頗放心的會將店面交給他獨自一人顧店。
此時的店內沒有見到老闆娘的身影，只有言啟一人，而他正坐在屬於他專用的電腦前，一手撐著臉，另一手則是握著滑鼠不斷滾動著滾輪。
就在幾分鐘前，他好不容易應付完一個要求一堆的客人，之後看也沒其他客戶上門，被上一位客戶煩到身心疲憊的他便有些放空的隨意瀏覽著網路上的新聞資訊。
在平常沒客人、無所事事之下就是使用電腦逛網頁等待客戶上門。
「你好。」
視線黏在螢幕上的言啟被這一聲招呼引去注意力，他有些懶散的抬眼，看向從門口走進來的客戶，內心則是不斷腹誹，因為他好不容易處理完一位奧客，如今還未休息夠，身心還處在疲憊狀態下，他實在很不希望有客人上門。
一想到還要應付客人的需求，臉上還要擺出笑容，語氣還要親切，他就想立刻關門說今天休息了改日再來！
不過還留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做，如果這麼做的話估計不用再來的人就是他了。
於是言啟身體沒動，只動動脖頸抬頭看向客戶，不過一看清來人，言啟立刻將他剛剛的不愉快以及不甘願都拋到腦後。
踏進店內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在言啟的印象中，這男人似乎是幾個禮拜前才開始光顧在他們這間影印店，之後三不五時的會拿著一些資料來影印。
男人的外貌相當出眾，他有一雙眼尾上吊的貓眼，挺拔的鼻子以及薄唇，頭髮則是留著一頭深褐色的長髮，用髮圈隨意的束起垂落在背後。
非常漂亮的容貌，這也是讓有些臉盲症的言啟第一次記人臉記的如此清楚的原因，這樣出眾的外貌也讓當初他初次見到這人的第一眼就想大喊「美人啊！」。
不過在恢復理智後他便發現對方的身高比他高出整整一顆頭的差距，那平坦寬厚的胸膛以及有明顯凸一塊的喉嚨，種種跡象充分的表達出眼前這人的性別為男性，也就是公的。
他硬生生的將已經到嘴邊的驚嘆吞回去。
雖然在現在這思想進步的時代，「美人」這形容詞也可以用來形容男人，但是大多數的男人還是會對這形容詞感到排斥。
言啟在影印店工作的這兩年來雖然接觸到的客群幾乎都是學生，但由於附近住家眾多所以也不乏成年人。
這段時間以來他見識的人也算多，但沒見過光憑外貌就能讓他眼睛為之一亮的客人，直到眼前這男人出現，他才知道世界上真有如此好看的男人，也才知道，男人可以用「漂亮」來形容。
「你好！」言啟一反原本倦怠懶散的態度，很有精神的回應。
他的嘴角明顯上揚，原本因為疲憊而顯得有些無神的眼神此時也注入了活力，比起接待那些要求一堆的客人或是連電腦都不曉得怎麼用只會在那哇哇叫的學生，他更樂意接待眼前這位美人！還是非常地樂意！
因為這位美人除了面相好看，還有加上他的態度都很好，嗓音也很好聽，雖然男人的臉上沒什麼太過明顯的情緒表情，但這一點並不妨礙言啟對對方的好感度高低。
「一樣要麻煩你了。」男人有禮的說著，拿出幾張紙本資料遞給言啟，說了要印製的數量後便靠在一旁的大桌等待。
「沒問題，稍微等一下哦！」言啟有活力的回道，接著拿著紙張開始專注操作機台。
男人安靜地看著言啟專注的臉龐一會，突然開口問：「上次跟你說的，有用嗎？」
沒有前因後果的一句話在旁人耳裡聽起來肯定是覺得莫名其妙，不過言啟還記得在前幾天他與這位客戶談過些什麼內容，所以倒是很自然快速的就回答對方的問題。
「有用呢！」言啟轉頭神情高興地看著男人，「貓很喜歡被摸下巴脖子那的樣子呢！」他笑彎著眼睛回答道。
他一想到貓溫順的給他撫摸頸部，舒服的瞇上眼的模樣就一陣滿足。
由於救了貓之後，貓都會晚上來光顧，於是言啟便在門口那放了個專屬於貓的碗給牠餵食，而眼前的男人自然也有瞧見那碗，在幾次光顧影印店後，便主動跟他攀談起貓的話題，也給他灌輸許多關於貓的知識。
這男人，說不定是個貓奴呢！
有了共同話題的言啟像是找到夥伴似的熱切地對男人述說著他跟貓的相處，久了之後兩人也漸漸沒了一開始的陌生，不會只談貓的話題，偶爾也會聊聊彼此生活圈的事情。
男人的話其實不多，在整個交談中幾乎都是言啟在講，他只是靜靜的聽著，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只有在偶爾會出聲回應。
但是他那專注的神情及眼神讓人感受到他是認真的在聽著，並沒有任何敷衍或不耐。
男人的這一點讓言啟對他的好感度是每見面一次就直線往上飆升。
在交談中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大半，男人的紙本資料也已經複印完了，言啟將紙張整理好裝袋遞給男人，邊報出價錢。
「謝謝。」男人伸手遞了剛好的零錢，一手接過袋子，骨節分明的手指有意無意的輕撫過言啟的手背。
「不會。」而被偷吃豆腐的人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刻意的肢體接觸，還露出燦爛耀眼的笑容跟男人說再見。
看著言啟那完全沒心沒肺的呆傻反應，男人似乎有些挫敗，他無奈的輕嘆一口氣後道了聲再見才離去。
言啟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雖然對於男人那一聲無奈的嘆息有著疑惑，不過他也沒想太多，此時的他心情可是好的不得了。
這人長的真的好看啊，聲音也真好聽啊，很健談也懂得很多東西呢！
他愉快地想著，又坐回電腦前看著網路上的新聞，心情愉悅的繼續等待客戶上門。
之後的時間裡上門的客戶也都沒有太難搞，機台運作的也都很順利，於是在下班時言啟的心情還是保持著輕鬆愉快的。
下班前他一如往常的給貓餵食，然後撫摸撫摸貓，接著就收拾店面關門回家。
然而一回到家，他一進到客廳看到眼前坐在沙發上的人，便不禁愣了愣，心中湧起不大好的預感壓過原本愉悅的心情。
「你回來啦。」
下班後回到家的言啟，一打開客廳的玻璃門從陽台進到室內，迎來的就是這一句話。
言啟有些驚愕地看著坐在客廳等他的人，脫口問道：「媽，妳怎麼坐在這？」
平常這人可不會坐在客廳等他的，而是待在房間看著電視或是早早就去睡覺了。
「怎麼，當媽的坐在客廳等兒子下班回家很奇怪嗎？」言啟的媽媽見了自家兒子的反應，她挑眉反問道。
「沒……」見自己媽媽的語氣隱約有發怒的前兆，言啟沒有再多說其他些什麼。
也不能怪他看到自家媽媽坐在客廳等他回家時有那驚愕的情緒，畢竟平常他可是沒這待遇的，有這待遇的，通常只有他的哥哥跟妹妹。
他的家族成員共有五個人，他的爸爸是在外地工作，通長久久才回家一趟。而他的哥哥跟妹妹也都在外縣市工作，所以現在這個家中只有他跟媽媽兩人住而已。
雖然說哥哥跟妹妹是在外縣市工作，但是離家的距離也不會太遠，所以只要一遇上假日就會回來。每到那時候，他們的媽媽就會坐在客廳，等他們回家，不論時間早晚。
而平時就住家中的他自然是沒這待遇了。
「來，你過來。」言啟的媽媽招招手，聲音也放輕許多，她拍拍身旁的沙發空位，示意言啟來坐她旁邊。
言啟將後背包放下，乖乖的坐到自家媽媽身旁，表情很是疑惑的看著對方。
只見媽媽拿出一疊照片在桌上攤開，用夾帶些許獻寶似的語氣說道：「你來看看。」
言啟簡單的瞥了一眼，就發現照片上頭清一色都是女性，「媽，這些是什麼？」他疑惑的問道。
「照片啊！」媽媽一臉「你怎麼會問這種白癡問題」的表情看著自家兒子。
言啟沒有看漏媽媽的表情，他很明白這種表情是什麼意思。那是赤裸裸的鄙視啊，他從小看到大的，現在長大後倒也習慣了，不過習慣歸習慣，心情多少還是會不大開心，畢竟是被親密的親人所鄙視，而且這份鄙視是真心的鄙視，並不是朋友間那樣開玩笑的。
「我知道這是照片。」言啟硬是忍下翻白眼的衝動，再次開口解釋自己話中的疑惑：「我的意思是，妳拿這些全都是女性的照片給我看幹嘛？」
總不可能是啥社區選美比賽吧？
聽完言啟的解釋，媽媽並沒有釋然的模樣，反而皺起眉頭，表情變得些許不悅，嘴上碎念道：「你話要講就要講清楚，跟你講過多少遍了。就像你每次那些問句，我都講過既然是問問題就要用『嗎』結尾，不要用『喔』，這樣別人才知道你是在問問題啊！」
「……」言啟垂下眼簾，咬著下唇才沒讓辯駁的語句流出。
如果他頂嘴了，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的，還是乖乖閉緊嘴吧。
似乎是意識到話題扯遠了，媽媽輕咳了聲後，手指點了點桌上的照片說道：「你看滿意哪一個，媽請人幫你安排認識認識。」
「……什麼意思？」言啟有些反應不過來的問道，但半晌後他立刻明白自家媽媽這是在做什麼了。
「相親啊！」
果不其然，媽媽給了言啟心目中早有的答案。
「……我不需要……」言啟閉上眼，不讓眼中的無奈被發現，但口氣中的無奈卻怎麼也掩藏不住。
「怎麼會不需要？！」媽媽聽到言啟的拒絕以及口氣中的無奈，一股好意被辜負的感受及不滿的情緒緩緩地湧上心頭，說出口的話也帶了一絲不滿，「你也不想想你都二十好幾了，馬上就要步入三十歲了欸！卻連一個女朋友都沒有。」她停頓了一下，見言啟低著頭沉默著，也不曉得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原本的不滿逐漸被一股怒氣取代，聲音也跟著大聲起來，「你哥跟你妹都有固定對象了，就你沒有……」
「媽，我的對象我會自己找，妳不用這樣幫我。」言啟突然出聲打斷媽媽未說完的話。
他知道他這樣的舉動是不怎麼有禮貌，但是他實在是不想繼續聽下去了。每次媽媽只要對他有任何不滿的，就都拿他與哥哥妹妹做比較，從小到大就一直都是如此，讓他深深疑惑自己在這個媽媽眼中究竟算什麼？
言啟拿起放在一旁的後背包，起身打算回房間。
「你給我站住！」媽媽也跟著立刻起身，臉上的表情滿是憤怒，明顯是因言啟打斷她的話以及想離開的舉動所引起的，「你這是什麼態度？！」她語氣充滿怒意的質問道。
言啟閉了閉眼，將心底升起的煩躁強壓下去，「媽，我今天工作一整天，累了想先休息，明天再聽妳說，好嗎？」他很努力的克制自己的語氣，盡量讓這話聽起來是溫順的，不要再刺激到處於爆發邊緣的媽媽。
「累？！你有什麼好累的？！」但顯然言啟的話還是觸動了媽媽的地雷區，轟的一下怒氣全都爆發出來了，聲音又再提高幾個分貝，整個客廳迴盪著她的怒聲，「我工作下班回來還要做家事，我都沒喊累了你喊什麼？！」
「媽……」
「你哥跟你妹都住在外面獨立，而你吃家裡住家裡，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媽媽完全不給言啟說話的機會，接著繼續罵：「你為什麼就不能學學你哥跟你妹，讓我少替你操心嗎？！」
「長這麼大了卻還是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要我幫你！我告訴你，你別妄想我會養你一輩子！」
最後一個語音落下，客廳剎那間陷入一片寂靜，只有媽媽那微喘的呼吸聲迴盪在空間中。
等媽媽平順呼吸後，見言啟仍舊保持著沉默，低著頭站在原地，讓人無法看清他現在究竟是什麼表情。
她冷哼一聲，彎腰將桌上的照片收起，再次開口：「想要住在這家裡，就要聽我的規矩，這家可是我的不是你的。」
媽媽整理好照片，便拿著照片繞過仍站在原地的言啟，自顧自的下決定：「我會幫你挑好人，時間也會安排好，等確定後會再跟你說。」語氣中滿是容不得拒絕的意思，接著她便走進她的房間，關上房門，為這單方面的爭吵畫下句點。
獨留在客廳的言啟終於有了動作，他緩慢的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中那積蓄的淚水卻在在顯示他現在的情緒。接著他抬起手，有些恍神的看著他的大拇指。
只見他的拇指指甲周遭血肉模糊，好幾塊皮肉已經剝離，鮮紅色的血液不斷從傷口湧出，將他的指甲周遭染成紅色。
這是他的壞習慣。
言啟像是失去痛覺般的，面無表情地將其餘稍微掀起的皮肉以指甲摳下或是撕扯掉，鮮血隨著他那自殘般的舉動湧出更甚。
這是他從小到大，無法改掉的壞習慣。
曾經，他的家人為了改掉他的壞習慣而使用了許多方法，在拇指上塗辣椒，或是套上手套，但不管怎麼做他還是會無意識的做這近似於自殘的舉動，他的媽媽對此很是憤怒，只要被她發現他的手又有傷口，便用棍子打他，但不管再怎麼打，仍舊是無法改掉這壞習慣，最後，他的家人便不再理會他這壞習慣了。
長大後，言啟也曾為這壞習慣所苦惱，他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嘗試去做改善，但是都沒有效果，之後，他找上醫生，才得知這壞習慣是源自於他的心理狀態。
言啟將拇指湊到唇邊，伸出舌頭有一下沒一下的舔舐上頭的鮮血，口中頓時充滿了鐵鏽味。隨後他抽了張衛生紙，熟練的將拇指包裹住，按壓住不斷冒血水的傷口，緩慢地走進自己房間。
關上房門後，他隨意地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因為他還未洗澡，所以還不想上床。
言啟愣愣地看著天花板，耳邊不斷迴盪著媽媽剛剛對他說的話，腦中則是回憶起從小到大的生活片段。
「這算……什麼啊……」像是深怕被聽到似的，他的聲音極為小聲，可以說是氣音了，語氣中是明顯的哽咽。
在言啟的記憶中，自他小時候起，他就幫忙分擔家務事，當哥哥跟妹妹在打電腦玩樂時，他在倒垃圾、洗碗、曬衣服；當媽媽要打掃家裡時，他也是自告奮勇地說要幫忙擦地板，因為他知道媽媽的膝蓋不好，不適合做長時間蹲地或跪地的動作；當父母沒空照顧家裡時，家中大小事務全都是落在他身上。
而就在剛剛，他的媽媽以一句「你什麼都不會做」來否定掉他過去全部的付出，那憤怒的話語中就好像指他是這個家裡的寄生蟲一般，寄生在這個家、在她身上，毫無節制毫無付出的使用著這個家的資源。
算了，早該習慣了……
言啟勾起嘴角，露出諷刺的笑容，自嘲地想著。
自小，不管他做任何事情，做得再多，就是比不上他那個哥哥跟妹妹，在他媽媽眼中，他永遠是不乖的那個小孩，現在，仍舊是。
他的狀況，有些朋友是知道的，他們說，他會這樣是家裡的關係，所以趕快搬出去住吧。
是的，言啟自己也知道原因。
他的自卑，他的悲觀，他的壞習慣，全都是因為這個家的關係，所以，他也想過要在外頭租房子，跟這個家保持一段距離，或許自己就能改變。
但是，他那長期在外工作的爸爸叫他住在家裡，他那被升職調到外縣市的哥哥叫他住在家裡，他那一畢業就決定在外縣市工作的妹妹叫他住在家裡，甚至連在鄉下的外婆，也抓著他的手，嘴巴操著一口道地的台語叫他住在家裡。所有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好照看媽媽。
所以人都期望他這麼做，於是他閉上嘴，什麼話都沒說的扛下這責任，將自己束縛在這個家中。
於是，他拇指上的傷口幾乎沒有癒合過。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壞習慣，就算他想改也改不掉，只要他還在這個家中。
隔天，言啟媽媽在出門上班前跟他說，這個假日晚上跟她出門。
言啟吃著早餐，什麼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問任何問題，他只是安靜的點點頭，只有在他媽媽出門時道了聲再見。
這一整個早上他都坐在客廳沙發上，愣愣地看著天花板，直到手機設定的鬧鐘響起，他才回過神來，發現這時間差不多該要準備上班了。
他疲憊的抹把臉，輕嘆了口氣，開始做出門前的準備。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