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城最初引起世人的注意，是由於第24屆奧運會。那是1988年。
也就是這一年的2月29日，韓國總統全斗煥和夫人李順子拉著小孫女的手，從任職7年的總統府青瓦台走了出來。繼任者便是領導韓國從日本人手裡奪得了第24屆奧運會舉辦權，從而導演了一場烏龜戰勝兔子的東方神話的前體育部長盧泰愚。
一轉眼，又是一個7年過去了。1995年底，全斗煥和盧泰愚被一起送上了「世紀審判」的被告席。同時審判兩個總統，這在本世紀審判史上還是第一次。這一回，漢城想不讓人注意都不能了。
從1995年10月韓國檢察機關立案調查，到1996年8月26日一審判決，在這9個多月的時間內，全斗煥、盧泰愚前後35次被提審，每次都被國內外新聞界詳細報道。在這9個月中，檢察官寫的調查文件如果一張張鋪開的話，有50多公里長。
接連不斷被曝光的各種醜聞包圍著漢城。9個月中，漢城人被頻頻閃爍的鎂光燈和啪啪作響的快門聲攪得沒睡過幾個安穩覺。這9個月，漢城的天氣也總是陰沉沉的，沒出現過幾個晴天。8月26日一審判決那天，乾脆下起了暴雨。
成千上萬的人舉著標語牌在風雨中站立，標語牌上寫著「懲治殺人兇手」，「糾正歷史錯誤」。為了得到一張法庭的旁聽證，許多人3天前就開始晝夜排隊，最後他們買到的票已漲到600美元，比往常整整高出了6倍。
旁聽席中，有一位母親，她的女兒崔美義在「5.18」事件中，被全斗煥的士兵開槍打死。死時，她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就要臨盆的胎兒。崔老太太一心想親眼看看，當年的劊子手是如何接受審判的。哪知道，一走進莊嚴的法庭，她自己的心卻開始怦怦亂跳起來。她不斷地安慰自己說，沒犯罪我還怕成這樣，那些犯了罪的人還不知道要害怕成什麼樣。想到這兒，她便抬頭看了看告席上的全斗煥。剎那間，她驚呆了。善良的老人哪裡想得到，人家全斗煥根本就不害怕。在幾個小時的審判過程中，全斗煥始終是一臉傲然的神情，他的頭一直高高地揚著!
1988年全斗煥離任不久，他的各種劣跡和醜聞便不斷被憤怒已久的人們揭露出來。11月23日，在國人一陣高過一陣的唾罵聲中，全斗煥神情悲哀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就自己在任期間的罪孽向韓國人民「道歉」。27分鐘的《告各位國民書》念得泣不成聲，兩次因哽咽無法繼續。20分鐘後便攜夫人驅車前往漢城郊外百潭寺求佛贖罪。
百潭寺山高路險，冰天雪地。方丈辟一7平方米的禪房供二人隱居。室內沒水沒電沒暖氣，矮几一個，坐墊兩塊，簡樸至極。每天凌晨4點，全斗煥夫婦便開始跪拜求佛。為表虔誠，全斗煥主動加碼跪拜108次。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倒還能忍得，最難挨的莫過於如廁。山高風寒，寺內蹲坑還是木條搭成，冷風自下而上猛刺股間。全斗煥硬撐了幾日便敗下陣來，於是兩人改為輪流蹲大木桶出恭。這種僧不僧、囚不囚的日子讓他們受盡了淒涼。
然而國人還是不肯饒恕他。百日修煉的結果，是寺中僧人也要把他們掃地出門了。佛教界抗議說「神聖的寺院收留獨裁者有悖聖訓」。這樣一來，多少天的罪算是白受了。
惱羞成怒，全斗煥一急眼，惡棍的真面目露了出來。從此之後，全斗煥的光腦袋便高高地揚起來，再也沒有低下過。審訊過程中，全斗煥始終拒絕與檢察機關合作，拒絕承認諸如發動政變、槍殺民眾、貪污腐敗等所有指控。在傳訊他時，他的家人曾同警方扭打在一起。在一次審訊過後，全斗煥甚至還以絕食向金泳三總統抗議，前後持續10天。
與全斗煥不同，一臉憨厚、長著兩隻大耳朵的盧泰愚，在政治舞台上扮演的差不多全是「正派角色」。
1987年，在幾乎注定要失敗的競選前夕，盧泰愚被指定為執政的民正黨總統候選人。誰知短短幾個月後，盧泰愚卻成了「政治英雄」。他被西方輿論稱為「創造了政治奇跡的政治家」。當時歐洲的一家報紙這樣評論道：
「正當政論家們在高談盧泰愚已經成為過時人物的時刻，漢城卻傳來了他代表執政黨發表八點民主改革方案的消息。這八點方案包括接受反對黨要求；修改憲法；實施總統直接選舉；特赦金大中，恢復其參政公民權；釋放所有政治犯；保障人民享有民主、自由等權利。這項宣佈，幾乎可以說是全面接受反對黨的要求，這與全斗煥及執政黨一年來與反對黨斤斤計較、討價還價、先許諾後反悔的態度完全不同。」
法新社援引一位韓國婦女的話說，盧泰愚「給全體國民帶來了光明的希望」。
盧泰愚奇跡般地贏得了在野黨的理解和信賴，喚起了韓國民眾對政府的信心。1987年底，盧泰愚以占總票數36.8％的選票當選總統。至1991年，在他的政府領導下，韓國人均國民收入達到6000多美元，進入中等發達國家水平。
在韓國國民的眼裡，盧泰愚是一位為政清廉、自律勤政的好總統。即便是用普通百姓的道德標準去衡量，盧泰愚也完全算得上是個大好人。
盧泰愚7歲喪父，從小生活艱辛，然而他的孝順、他的勤奮卻是出了名的。很多韓國人都知道這樣一個故事：5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酷熱難挨。一位12歲的瘦弱少年，正氣喘吁吁地砍伐著粗大的樹木。持續一個星期的賣命，他得到的工資是5角韓幣。一接到這血汗錢，這個孩子瘋也似地奔下山去，衝進商店，舉著這張被汗水浸透的紙幣為媽媽買了一把篦子和一面鏡子，接著走幾十里山路向家趕去。當母親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歷時，心如刀割一般，看著身旁又黑又瘦的兒子，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了下來……
這位瘦弱的孩子就是日後韓國第十三任大總統——盧泰愚。
1995年10月27日晚，盧泰愚在自己的住宅舉行記者招待會，承認自己在執政期間受賄5000億韓元（約合6.5億美元）。
這一刻，漢城的天差一點沒塌下來。
5000億韓元是什麼概念?一位高級職員悲憤地說：我每月薪金是100萬韓元，我得不吃不喝乾上4萬年，才能掙到這個數。一位銀行職員說：5000億，我不吃飯、不睡覺也得數上整整一年!
漢城被震驚了。10月28日，漢城各大報紙的第一版無一遺漏地刊登了盧泰愚用手擦眼淚的照片。然而，再也沒有人相信眼淚了，被欺騙的感覺包圍了整個城市。
當晚，一位司機睜著兩隻眼睛，逕直把車撞上了路旁的護欄。在交通警察部，他說，我這個人一生謹慎，從未發生過任何交通事故，但今天實在不能控制自己，老是走神。我不能相信，盧泰愚會出這麼大的事。我覺得，我們辛辛苦苦地幹，全被那些政客用於掠奪政權了。
這天晚上，漢城交通一片混亂，大大小小的事故出了1000多起，因酒後駕車被拘留的就達160餘人，相當於當年6、7兩月全國酒後駕車被拘留者的總和。
漢城人對政治失去了信心，對國家的前途失去了信心，他們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這天晚上，許多酒店人滿為患，一些酒店搞了個黑色幽默，宣稱優惠大酬賓，金錢來自盧泰愚的秘密資金。
在漢城大街上，有一幅大標語異常醒目——招集願意向盧泰愚扔石頭的人。
要保住權杖，必須有金錢做鋪墊——就是這一簡單的動機驅使盧泰愚完成了從5角韓幣到5000億韓元這一巨大空間的人生跨越。
潛水艇基地工程是韓國近年來重點大型項目之一，東亞集團為了得到這一項目，一開始便向盧泰愚賄賂30億韓元，盧泰愚當即表示同意他們上這個項目。但沒過幾天，他又指責該公司技術能力不夠，表示要讓其他的公司參與這一項目。這下東亞的老闆著急了，30億不能就這麼丟了。一想到此，老闆狠狠心又追加30億，並親自給盧泰愚送去。這時盧大總統臉上才稍稍露出了一絲笑容，表示認可由東亞公司做。東亞集團老闆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到了1990年9月，東亞集團正準備與政府簽約時，突然間麻煩又出現了，盧泰愚宣稱這一工程涉及國家機密和安全，要好好考慮究竟給哪個集團更合適。此時的東亞真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但走到這一步，苦水只能往肚裡咽，只好咬著牙又給上貢30多億，這樣才算真正拿到了這個項目。大好人盧泰愚玩起黑吃黑的把戲來，臉不紅，心不跳，把個東亞集團老闆弄得差一點神經失常。
1995年11月16日，最高檢察院以違法受賄嫌疑將盧泰愚拘留。就在他被押上警車的時候，附近的人們迅速圍了上來，有人向他臉上扔雞蛋，有人高喊：「盧泰愚，竊賊!」
漢城的噩夢並沒有到此結束。就在盧泰愚政治資金案曝光不久，金泳三昔日政治盟友金大中突然站出來揭露說，金泳三在1992年的競選中也曾得到過盧泰愚政治資金的資助。在輿論一片嘩然中，金泳三發表聲明說自己的雙手是乾淨的，卻又承認在1992年的競選中「可能」使用過受賄資金。
金泳三的涉嫌，使得盧泰愚政治資金案雲遮霧罩，頭緒更加紛亂。人們發現，黨派無論執政在野，總統無論前任現任，官員無論文武，財團無論大小，整個上層社會幾乎全部捲入其中。面對來自多方面的壓力，金泳三決定借助盧泰愚政治資金案的調查，將反腐倡廉的民主化運動進行到底。對盧泰愚的調查必然涉及到全斗煥，就這樣，「世紀審判」拉開了帷幕。
如此複雜的政治背景，使這場審判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一審之後出現的一波三折的走勢也與此背景有直接關係——
1996年12月16日，漢城高等法院宣佈為全、盧二人減刑。全斗煥由一審判決的死刑改為無期徒刑，盧泰愚由無期徒刑（後又改為22年6個月）改為17年，減刑之主要理由是全、盧政權和平交接避免了流血。
這一理由把檢察官們都給弄糊塗了：這不是典型的「以功勞抵刑罰」嗎?怎麼能這樣做呢?
證人崔圭夏的態度也使人們百思不得其解。這位當年被全斗煥當成傀儡的前總統，在受盡了欺辱之後最終還是被全斗煥逼下台。然而在法庭需要他為檢察官的指控作證時，他卻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肯講。崔圭夏為何拒絕作證?是如他所說為了國家利益，還是另有難言之隱呢?
這一連串的問號使得「世紀審判」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
隨著終極審判的臨近，人們的疑問也顯得愈來愈急迫了：這到底是一場什麼性質的審判?如果全斗煥被判死刑，金泳三會在終極審判裁決書上簽字嗎?誰來撥開籠罩法庭的層層迷霧?究竟是誰在審判總統?是政府，還是民眾?是道義，還是法律?
Author :夏海強
鱷魚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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