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菩提宮中，吳映潔累得只能倚在他的懷中，睡得好沈。
見邱勝翊抱著她進房，莊濠全沒說什麼，看了他一眼之後，轉身離開。
那一眼，是要他別忘了自己的職責。邱勝翊深吸口氣，把心頭的沉凝斂下，放緩腳步，輕柔地將她放在榻上。
他為她拉來錦被，看著她，那羽睫輕覆的美好睡顏，讓他挪不開視線。
一路上，她興奮不已，再尋常的事物進了她的眼中，都成了萬分新奇。她不斷施展能力，所經之處，儘是豐收，農民笑得合不攏嘴。要不是他阻止，她可能連回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一直以為，會對她執著，是因為無法彌補的歉疚所致，直至她出現，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早在初次見面，她的靈黠解人，就已悄悄進駐他的心。多年後，她的嬌俏依然，自然貼近的舉止不讓人覺得煩，反而增添她的魅力，那融合了天真及媚豔的無辜氣質，誘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是失常了，迷失在她如星的眸光之中。
邱勝翊愛戀地看著她，將她的甜美深刻入心後，才轉身離開。
“嗯……”一聲輕喃，拉住他的腳步。“我們……回來了？”
他回頭，看見她揉著惺忪的眼，表情嬌憨。
“剛到，你累壞了。”他微笑，走回榻沿坐下。
“嗯……”她側躺著，閉著眼，感覺他的氣息。“他們真的都是我的子民嗎？他們都好好啊……”腦海中浮現那一張張純樸和善的笑臉，她的唇畔蘊滿了與有榮焉的微笑。
“是的。他們都衷心期盼你回來。”他輕輕將她頰畔的發絲拂去。
“我好怕我會做得不夠好。”眉心擔慮擰起，她長長喟歎。
今天不過才幫了這麼一點點人，她就累到連怎麼回來的都不曉得，領地那麼大，她要怎麼照顧到所有百姓？她好怕她的無能會害得大家跟著受苦……
“我會幫你的，會教你怎麼運用策略及法力來幫助人民，別擔心。”那像是傾盡所有的給予方式讓他看了心疼。
吳映潔伸手握住他的，他大掌的溫暖給了她力量，讓她好安心。若她從當年就待在他身邊學習，一定可以學得更多吧！
她一直想不起來，這十三年她發生了什麼事，只要她逼著自己去想，心裏就有股聲音阻止她，要她對那段空白視而不見。仿佛那是個禁地，只要她一踏進，她現在所擁有的快樂，就會完全消失。
“我不懂，這些年我究竟跑哪去了……”悶悶的嗓音不似以往活潑。
“那不重要，你只要把所有的心思用來迎接往後的日子就好了。”邱勝翊用溫柔的笑語為她拂去陰霾。“下個月初，你這個新地王就要繼位，要參與會議和治理領地，還要和朝臣們打交道，夠你忙的。”
這段話果然成功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下個月初？太快了吧！”吳映潔撐坐起身，杏目圓瞠。剩不到十天了耶！
“所以嘍，你還有心思煩那些嗎？”在她鼻頭輕點兩下，他將她又推回榻上。“睡吧，你今天累了。”
吳映潔乖乖地躺回榻上，看著燭火在他的側臉投射出陰影，俊朗的眉宇有種勾人心魄的魅力。她怔怔看著，有股漫然的愁緒覆蓋了心。
其他界王都沒住在宮中，是不是代表只要她接回地王的位子，她就必須搬離這裏，沒辦法再和他這樣常常膩在一起？
她不敢想，怕一想到這樣的分離之日，會讓她鼻酸。她太貪心了，他這些日子撥冗陪她，對她已經夠好了。
“再陪我一會兒好嗎？”她喃求。
軟呢的嗓音加上那祈求的眼神，任誰都無法拒絕。他彎唇一笑，替她將錦被拉至下頷處。
“我等你入睡後才離開，睡吧。”他覆住她的眼，感覺她的眼睫在掌心騷動，他收了手，見她閉眼含笑，掌心那酥麻的觸感，撩撥著心弦，久久不散。
吳映潔朝他的體溫偎近了些，深墜在他用體貼所編織的層層溫柔中。
預定讓吳映潔現身的前一天，邱勝翊召來風、水、火王，事先讓他們得知這個消息。“交接的這段時間，我會暫時讓她住在宮中，以便指導。”
反彈最大的是小熏，看到她和幻王站得近已經很火大了，更何況聽到她還擁有住在宮中的特權！
“為什麼？治理領地是界王的本能，她不可能不會，沒必要讓她住在宮中！”那一身村姑打扮更是讓她壓根兒就無法認同。什麼地王？根本連尋常宮仆都比不上！
“小熏，公平點。”莊濠全開口安撫。“小潔才剛回來，沒那麼快上手。這些年要不是有幻王對我們悉心教導，你領地裏的恕江可能到現在還在氾濫呢！”
楊奇煜則是朝她上下打量，而後狂霸的眉宇放緩。“果然是小潔。”
當年逃難時雖只短短數天的相處，但她睜大眼強忍不哭的冷靜表情，讓他印象深刻。
見沒人支持她，小熏坐在椅子上生悶氣。打從小時候第一次見面她就沒喜歡過她，哭也不哭，襯得一路上老在哭哭啼啼的她很嬌弱似的！
面對這樣的敵意，吳映潔不知如何是好，她用眼神朝邱勝翊求救，回應她的，卻是若有似無的淡然微笑，她咬唇，明白他要她自己解決。
她走到她身旁，微笑喚道：“小熏……”
“我還比你大一歲，別這樣叫我。”小熏倨傲地別開頭。
“小熏姊姊，”無視她的排拒，吳映潔仍是滿臉真誠的笑。“莊大哥說你本事很高，我領地的臥龍江，都是有你幫忙才能治得服服帖帖的。”
望著那張笑臉，讓小熏覺得自己的敵意有些過分，但女人的直覺清楚告訴她，幻王對這突然冒出的地王是另眼相看的，難過和怨懟荷在心裏，說什麼也化不開。
“我不想跟你攀什麼交情，我只是做好我該做的。”小熏對她視若無睹，抬頭看向邱勝翊。“如果這是王的決定，臣謹遵旨意，恕臣先告退了。”她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外。
吳映潔怔在原地，只能目送她離開。
她的背影，透著股難過，邱勝翊靜靜看著，不發一語，即使，他現在最想做的，是將她擁進懷裏輕聲安慰。
他知道水王定會為此感到不悅，而且不會掩飾情緒，他卻仍然任由她去獨自承擔。因為水王只是驕縱了點，並無惡意，若她連這些都無法應付，要怎麼面對朝臣們的質疑和治理領地的困難？
“我想，我小時候應該很壞。”吳映潔回頭，聳肩一笑，把受傷的心情掩飾得不留任何痕跡。“如果我有欺負過兩位大哥，你們要先說哦！”
原本僵凝的氣氛在瞬間散去，莊濠全噗哧笑出。“你呀，乖的呢！小熏只是耍耍小脾氣，很快就好了，你別放在心上。”
吳映潔輕笑點頭，故意不去正視心裏那抹低落。她看得出來事情沒莊大哥說得那麼單純，因為她在小熏眼中，看到和自己一樣的眼神，貪戀看著某人的眼神……
“以後有問題，也可以問我，歡迎歸來。”雖對她說著，但楊奇煜的眼神卻不知不覺地往門外飄去。
這一切，邱勝翊全都看在眼裏。“沒事的話，就先這樣了。”
“臣先退下了。”楊奇煜一拱手，快步走出。
莊濠全搖頭，瞥了邱勝翊一眼。“還有其他溫和的方式嘛……”像在喃喃自語，聲音卻清楚傳進他的耳裏。
言外之意他怎麼可能聽不出來？邱勝翊置若罔聞，沒有回應。雖然他的冷漠對小熏過於殘酷，但他只當她是妹妹，若因心軟而變得曖昧不清，反而是傷害了她，同時也傷害楊奇煜。
還有她——線落到她的身上，他的眼神瞬間轉柔，卻又帶著一絲掙扎。雖然明日公佈她的身分後，她依然待在宮中，但他已不能像之前那樣。他必須和她保持距離，否則，他對她的親匿舉止，將會害她遭人非議。
他的眼神，讓莊濠全歎了口氣。從小一起長大，愛與不愛，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年齡漸長，狀況變得難解，而今，又有人被捲進這場漩渦，而且完全主導了漩渦的流向，他只能慶倖自己得以置身事外。
“我也要走了。”不想打擾他們的獨處，他揮揮手，隨後離開。
餘下兩人，廳堂頓時變得靜謐，吳映潔低頭，不知該說些什麼。
“對於剛剛的會面，你有什麼想法？”須臾，邱勝翊開口。
她不能讓他擔心，他要處理的事已經夠多了。吳映潔深吸口氣，綻開微笑。“大家人都很好。”
她明明受傷卻又堅強開朗的表現，擰疼他的心，想擁她入懷的手在身側緊緊握拳。若是可以，他很想自私地將她留在身邊，不讓地王這個重擔壓在她身上，但他很清楚，他不能這麼做，否則他和只顧著滿足私欲的父王又有什麼兩樣？
他只能拘限自己，將她推離他的羽翼之下。
他強迫自己給她一個淡淡的笑。“那就好。”
她以為……他會輕撫她的手，給予安慰的，他卻是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吳映潔努力眨著眼，不讓笑容垮下。難怪她覺得今天和他離得好遠，原來，她該脫離他的保護了……
之前對她的好，只是心疼她什麼都不懂嗎？
她咬唇，纖手一翻，乳黃色的含笑花在她手中綻放，遞到他面前。“送你。”
微酸帶甜的濃郁香氣在鼻端縈繞，邱勝翊拈起那朵花，視線變得迷離。在多年前，曾有個小小人兒，賣力為他喚來一簇桃花。如今，她長大了，也已學會如何精進地使用能力。
“我學得很好，別為我擔心。”吳映潔給他一個充滿信心的微笑。如果，他要她成長，她也會努力不負他的期望。
指腹輕輕摩挲細膩的花瓣，邱勝翊說不上心頭那股沉悶，是惆悵，或是苦澀。
議事堂裏，鴉雀無聲，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壞了眾朝臣。
大家看著毫無氣勢的吳映潔，無法想像眼前這名溫婉清秀的姑娘竟會是繼任地王。
“如果之後有需要改進的地方，還請諸位多多指點。”吳映潔盈盈一福。
經過宮仆為她打理，她的長髮梳起了簡單的髻，穿著高雅素麗的嫩黃衣裙，雖脂粉末施，但臉上甜美的笑靨，是容光照人的最佳妝點。
看到原本毫不起眼的她變得漂亮，小熏麗容冷板，心情還是不好。
“這段期間，本王會先輔佐地王，若有任何要事，仍先向本王稟報。”邱勝翊說完，便開始了早朝議政。
會中，吳映潔很認真聽，他們說得很快，還間雜著她沒聽過的專用辭彙，聽得她頭昏腦脹，記都來不及記。要不是坐在一旁的楊奇煜幫忙提點，她甚至連一半的內容都聽不懂。
終於，聽到退朝這兩個字。
看到剛剛站滿朝臣的地方如今空空一片，吳映潔一臉茫然，長長地籲了口氣。
“我明天一定會好好地發憤圖強。”她低喃，真希望明天的表現別再這麼不長進了。
“界王只要每月初一與會即可，哪來的明天？”小熏冷哼一聲。
“這樣啊……”吳映潔吐舌笑道。“謝謝小熏姊。”他都是每天開完早朝才去找她，她還以為界王也是每天都要參與早朝。
“繼續吧，稟報各領地的狀況。”邱勝翊打斷他們的閒話家常。“風王。”
“是。”莊濠全少了私下的輕佻，將領地的狀況報告得有條不紊。
火王果決積極，水王細膩周密，處事各有特色，吳映潔看得好羡慕，很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像他們一樣，將領地治理得那麼好。
“地王呢？”突然間，議事堂裏靜了下來。
吳映潔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是在問她。她驀地紅了臉，囁嚅道：“對、對不起，我剛沒聽清楚……”
邱勝翊看著她，俊傲的表情淡漠，讀不出喜怒。
沒有笑容的他，變得讓人難以親近。吳映潔心一凜，低下頭來。她沒見過他這種表情，像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偏偏，從今天早朝開始，他都是這樣，視線沒在她身上多所駐留。
“本王是問，地王對其他三位界王的述職有無任何意見？”邱勝翊聲音沒有起伏，平穩地又將問題重複了次。
“沒有。”吳映潔搖頭，覺得心莫名地抽緊。她讓他失望了嗎？“這都是我要向他們學習的地方。”
“是還需要學習。”
淡淡一句，重擊在她的心坎上。隱於袖下的手握緊，吳映潔勉強笑道：“是，我……臣受教。”
那句倏變的稱呼，讓邱勝翊臉色微僵，隨即恢復泰然，繼續把會議結束。
這一切，看得莊濠全猛翻白眼。有沒有搞錯？要他防範，不是要他突然把落差弄得這麼大呀！
接下來，邱勝翊喚來宮仆，要他們將奏章搬到她住的寢宮。如今不需要莊濠全的掩護，昨晚他已派人為她理出寢宮，當成她暫居的住所。
“有任何提文，另外記下，明天讓本王看過。”邱勝翊對吳映潔說道。“這些夠你忙了，你先退下吧。”
她以為他會帶著她，一本一本地看過的……忍著失望，吳映潔站起行禮，轉身離開。
“小潔，你今天表現很好。”莊濠全不忍心，在她背後喚道。
吳映潔回以感激一笑，才走出議事堂。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邱勝翊握拳，刻意漠視心裏的騷動，強迫自己將心神留在議事堂裏。
然而，在和他們談笑間，她受傷的表情卻一直在腦海盤旋，揮之不去。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書房中，桌案上暈柔的燭火，灑落在那張粉皙似雪的小臉上。
吳映潔趴俯桌案，垂覆的彎長眼睫形成如扇陰影，淩亂的桌面滿是奏章和參考的書冊、記事，即使起伏不平，她仍沉睡著，手中還握著的筆，更顯示了她的疲憊。
一抹頎長的身影悄然走進，看到她連睡夢中都不覺地顰眉，邱勝翊原本冷然的黑眸，立即被疼惜所填滿。
莊濠全把他罵了一頓，說他刺傷了她的心。
只要牽扯到她，他的果決，他的拿捏得宜，全然崩毀。曾經失去過她的恐懼，讓他看不清自己該怎麼做。為她著想，所以將她推到千里之外，卻又矛盾地想將她留在身邊。
逼自己不對她另眼相看，已費盡所有的心力，他要怎麼再去拿捏對她溫柔的尺度？怕一放開，就再也無法收回，會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而做出不該做的傻事。
邱勝翊輕歎口氣，抽走她手中的筆，將她抱起，往寢室走去。
書房裏，一片安靜。
望著那專注批閱的側臉，吳映潔忐忑不安。
她昨天居然奏章沒看完就跑去睡了！怎麼會這樣嘛～～她明明立志要挑燈夜戰的，結果一早被宮婢叫醒，她還傻愣愣的，不解自己什麼時候爬上了床。
害她連梳頭的時間都沒有，立刻奔回書房，為昨晚延遲的進度繼續努力。
好不容易，趕完最後一本奏章，他也剛好來了。
吳映潔坐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吐，就怕肚子裏咕嚕嚕的聲響會傳了出來。一早起床到現在她什慶都還沒吃，她好餓噢！
“業城的百姓很守舊，變革不能如此激進——”邱勝翊只要發現不對，立刻提出糾正，聽得她不停點頭，拿著筆猛記，突然間，他停了下來。“你沒用早膳？”那聲響，讓人想忽視都難。
被聽見了……吳映潔窘紅臉，點了下頭。正確地說，應該是連昨天的晚膳也省了。
邱勝翊擰眉，朗聲朝外吩咐：“立刻送些糕點過來。”
候在外頭的宮仆應是，趕緊去準備。
“才剛開始，別就這樣把自己累壞了。”想到她昨天在桌上睡著的情景，濃眉擰得更緊，口氣不覺加重。
“對不起，臣會注意。”她又惹他不高興了。
“除了會議上，別在我面前自稱臣。”那稱呼，像劃下了兩人之間的鴻溝。
感覺到他有一點點以往的親近，吳映潔鼓起勇氣。“我是不是哪里做不好，讓你失望了？”
邱勝翊一凜，不動聲色地開口：“為何突然這麼問？”他這是在明知故問，他很清楚是他疏離的態度造成她的不安。
因為他沒對她另眼相看？還是他不再對她那麼溫柔體貼？吳映潔說不出口，他沒做錯啊，要她怎麼去指責他的一視同仁？他只是將她這段時間的疏懶導入正軌，不代表必須一直這麼保護著她。錯的是她的希冀，不專心學習，還把心思浪費在私人的情緒上。
“我跟風王他們差好遠。”說出口的，是另一個隱憂。她怕再怎麼追趕，也追不到他們的境界。
看著她略帶落寞的表情，邱勝翊突然好恨自己。他要怎麼解釋，為了保護她的清譽，所以他必須和她保持距離？要怎麼解釋，他不能對她和顏悅色，否則他會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只能選擇什麼都不說。“你多慮了，凡事都需要循序漸進。”
這樣是表示對她還是有所期待嗎？吳映潔揚起笑。“你見過我爹嗎？他是不是一個好地王？”
“是。”簡單一字，卻隱帶無限追思。他遺憾沒有及早出世，得以領教前四方界王的文韜武略。
她好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從他的口中，得到這樣的稱證。“我會追上他的。”她仰起臉，自信滿滿。
他想擁她入懷，給她鼓勵，但他不能，因他聽到了宮仆送來東西的腳步聲。把所有念頭抑下，邱勝翊揚笑。“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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