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鳥人的存在，是在五月的一個星期四。
初夏的清晨，天空是乾淨敞亮的藍色，晴朗的陽光極美，但是太陽尚未完全發揮他的威力，所以明亮而不刺眼，溫和而不燠熱，窗外傳來雀鳥啁啾的鳴唱。
我躺在充滿鈴蘭花香的枕頭上，眷戀著這一刻難得的寧靜，孩子仍然熟睡，丈夫已經出門上班，我有希望享受一杯不被打擾的咖啡。
忽然傳來一聲裂帛似的銳叫，聲音介於嘎與哇之間，高亢而且聒噪，半夢半醒的好像忽然回到8年前的多倫多，後園子裡覓食草籽的加拿大雁吵起架來也像是這樣叫法。
然後我清醒了一點，心中迷惑，巴黎市區怎麼會有加拿大雁？
小法起床後所有的事情就都要撂到一邊去，就沒有空閒去多想，少爺要吃飯要喝茶要換尿布要拍要抱要哄要逗要糖果要娛樂要阻止他爬上玩具山免他摔跤痛哭，這樣疲於奔命的「彩衣娛親」常常使我累得氣餒，有點自暴自棄問他：「要不要媽媽翻筋斗跳火圈吞劍吐火兼空中飛人給你看？」
尚不會說國語法文英文的少爺睜大圓滾滾的雙眼，咧開已經很多顆牙齒的小嘴，笑得無比燦爛甜蜜可愛純真，高興得直拍手，要怎麼跟這個可愛的小賴皮計較？我只好無奈的嘆氣，鬼叫我要生他出來， 活該。
然後又來了，好長好淒厲的哀鳴，這次聽得比較清楚些，至少可以確定是人聲，不是鳥叫。
我覺得一陣不舒服，發生了什麼事，讓一個人叫喊成這樣？
即使是以冷漠著稱的巴黎人，鳥人這樣的慘嚎，也引起整棟公寓鄰居的注意〈不是關切〉，往常鄰居們在樓梯間狹路相逢時，通常只會微微點頭說句日安就算做完功課，現在多半會帶著點困擾的補上一句：「您最近可有聽到那個……？」
然後大家一起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低聲探問著彼此的意見。整棟公寓的鄰居好像一起加入了某種秘密會社，或是同時分擔著一件不名譽的醜聞那樣，忽然都變得有點同仇敵愾的味道，這個神秘的鳥人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尖叫聲使得一整棟公寓的住客跨越陌生的樊籬，在彼此的生活裡有了交集。
鳥人的叫喊並沒有停止，他每天不定時會發出那種很像雁鵝的巨大鳴叫聲，撕裂環境的寧靜，隨著時間的經過，他變成生活中一種不大舒服的存在，像是腳趾上的雞眼，風濕痛，或是失去戀人的舊創口，就算不發作，你也很清楚疾病或是傷痕就在那裡，不能根治，只好不大愉快的與之共存。
直到有一個下午，小法睡著，電視電腦音響都關機，洗衣機工作完畢，家裡特別安靜，我終於聽清楚鳥人喊叫的內容，他銳利的狂號像是冰冷的利刃一樣穿過我的耳鼓，刺進我的腦袋，他大喊著：「媽媽！媽媽！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鳥人的呼喊是一個垂死的人的哀號？我忽然覺得由頂至踵的冷了起來，我當然知道人皆有死，我們自出生之後便是在朝死亡的結局邁進，可是這樣赤裸直接聽到一個將死的人面對死亡的哭號，不管見過多少次死亡的臉，我還是覺得驚心動魄，很難完全無動於衷。
住公寓有個好處，門房知道一切，所以你總是可以從他那裡打聽到許多有用或是無聊的消息，5樓歐博太太家的狗生了4隻小狗，2樓皮艾爾先生有二手傢俱要賣，頂樓3房2廳那戶公寓的卡瓦斯基先生在鄉下的大屋去世了，他的孩子們決定把公寓放盤……諸如此類各式各樣的有用消息，很快的，鳥人的秘密傳遍了整棟公寓。
那是住在4樓的柏頓先生，癌症末期，泰半時間是被重劑量的嗎啡控制著，但是偶爾當他清醒，或是藥物青黃不接的時候，疼痛讓他完全失去尊嚴和自制，尖聲嚎叫著求死。
下午明媚的陽光照亮整個屋子，大開的窗戶外可以看到幼稚園的孩子們在上課，在玩遊戲，孩子們特有的歡樂笑聲是那麼充滿生命的喜悅，清脆高亢的幾乎可以直接傳到天堂，而樓上那個人淒厲的狂喊著自己就要死了。
死與生之間原來只有一線之隔，同一個時間聽在耳朵裡，生命的無常感像海嘯的潮水一樣洶湧的迎面撞上來，強烈的衝擊使我很難分辨心中是何滋味。
可是整件事情裡，說真的，最可憐的是老柏頓太太，人生至大的不幸是幼年喪母中年喪偶與晚年喪子，聽著自己的孩子痛叫著「讓我死，讓我死」，看他受病痛折磨而無計可施，情何以堪？那些主張「拔掉插頭」的醫生或是殺死纏綿病榻的絕症患者的家屬也許不是冷血，而是想結束自己親人受罪……
聽到鳥人狂呼，很難受，沒有聽到他吶喊，會不由自主的擔心他是不是真的死掉了，我很難過，卻也什麼都不能做，我的同情並不能安慰愛子即將死亡的母親，也不能稍微緩和垂死者的痛苦。
一歲半的小法搖晃小胖頭著走過來，滑嫩結實的臉頰貼在我的臉頰上，我緊緊擁抱著這個鮮嫩的生命，呼吸著幼兒身上那股甜甜的痱子粉香味，藉以得到一點力量，可以稍減心中的沉重，老病的生命逝去，新的生命又被生出來，不這樣循環，地球早就人口爆炸了吧，可是這樣發怒著走向黑夜不肯默默逝去的生命，對旁人來說，實在是很震撼啊。
Latte時間：
1. 鳥人還沒有死，他仍然在尖叫，可是人們的關切同情漸漸磨得薄了，我昨天才聽見隔壁漂亮的莎賓娜抱怨「那個人要什麼時候才會真的死掉？」，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鄰居，嗟夫。
2. 圖片說明：鮮活稚嫩的法國新生代，他的生命還正在「上坡路」。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