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靈魂》
不應該來的，
我不應該來的，
如果沒有來，
就不會遇到這件事了...
剛進醫院服務的第一晚，
我在寢室裡和幾位學姐聊著，
除了告訴我醫院的習俗與禁忌；
她們還不忘講幾個鬼故事
來嚇嚇我這個新來的小護士。
聊天之中，
我注意到
窗外對樓的病房燈還沒有熄，
便起身準備去那熄燈；
學姐們看到我的舉動，
二話不說
便拉住了我的手。
『學姐？我去那熄燈呀！』
我指著窗外對面二樓的病房疑惑著說。
『別去了！那兒正在會客呢！』
『會客？時間早過了！』
學姐們若有所思地互看彼此一眼，
其中一個學姐對我說：
『那間病房有個故事，想聽嗎？』
故事？
我點點頭，
坐了下來，
不自覺地向那望了一眼。
她嘆了一口氣，
緩緩地說：
『有十年了吧？』
十年？
當時我才13歲而已。
『十年前，一個女人因為骨癌而住了進來。
由於病情拖得太久；所以治療對她而言，
並沒有太大的作用。醫生們為了不增加她的痛苦，
決定不對她實行化療，而打算注射嗎啡與止痛劑，
卻被那女子給拒絕了！
她認為，這苦痛
是她應該嚐的。
所以她不想逃避這些痛苦...』
為什麼？
我不太了解。
為什麼那女人會這麼想？
骨癌末期的疼痛，
是一般人所無法想像的。
在上個醫院服務時，
我曾看過
因為骨癌的疼痛
而面目扭曲的病患。
這樣的痛楚，
到最後
就連嗎啡都無法止痛。
為什麼這女子有這樣的勇氣？
『當時，
那女人有個深愛她的男友。
在入院的第一天，
所有人認為她活不過一年的情況下；
他向那女子求婚了。』
『求婚？』
我幾乎是尖叫地說著。
『嗯...我想，
那男人一定很愛她。』
其中一個學姐看了我一眼，
黯然地說著。
『...沒想到那晚，
她就陷入了重度昏迷中。
醫生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這在醫學史上是不曾見過的。
不過，雖然她昏迷了，
但是身體的知覺仍然存在，
而骨癌令人難以忍受的痛
也折磨她十年了...』
我呆了一下，
望望對面樓下病房裡的昏暗燈光。
她還活著？
用醫生認為活不到一年的身體，
活了十年？
『這十年中，
院方曾希望他同意對她安樂死。
雖然那並不合法，
但我們相信
那是對他們最好的結果；
只要他親手拔掉她的維生裝置，
她的痛苦就結束了...
但是，
他拒絕了。
他認為有一天，
她會如同以往那般醒來，
用他最熟悉的微笑
對他說聲"早安"，
然後離開這世界。』
『早安？』
我不解地問道。
『嗯...他每天下班後，
回家梳洗一番，
便趕到了醫院陪她，
一直到早晨上班時間才離開。』
學姐又嘆了一口氣，
繼續說著：
『十年如一日，
因此
我們也有了默契，
允許他在會客時間外陪著他妻子。』
關於那病房的故事，
已經結束了。
但我望著那病房微弱的燈光，
心中似乎是掌握到什麼想法...
第二天上午，
和學姐例行巡房時，
我們來到了她的床前。
『果然...』
我從她蒼白的容顏
了解了過去所發生的一切。
『怎麼了？』
學姐好奇地看著我說著。
『不...沒什麼！
她和我想像中的一樣美麗。』
『我想，
如果沒有那男人的癡心，
她不會活那麼久的。』
學姐一臉神往地說著。
『如果不是因為他，
她沒有必要如此痛苦地活那麼久。』
我忍不住動了氣，
在學姐驚訝的眼光下
我走出了那間病房。
當天下午，
我獨自走進了她的病房，
坐在她的床邊，
淡淡地說：
『妳還記得我嗎？』
她沒有回答我，
還是一如往常地深睡著。
我嘆口氣，
輕抓起著她冰涼的手，
說：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痛苦地活著？
被依賴的是妳，
不是他呀！
因為他的依賴，
妳永遠也脫離不了痛苦的折磨。
因為妳的溫柔，
他永遠也無法沒有妳而生存，
妳知道嗎？』
她就這樣沉沉地睡著
我深吸了一口氣，
緩緩地說：
『你們在互相傷害著，
妳怕他還沒準備好，
所以不肯輕言離開；
卻使得他對妳的依賴越來越重。
你們這樣能多久呢？』
我放下了她的手，
在關上房門前，
我含著淚水，
輕聲地說著：
『放手吧...姐姐...』
當晚，
我從寢室的窗
看到了病房的燈火。
他又來了...
因為他的眷戀，
使得姐姐不能放心地走。
也是因為他，
姐姐放棄了她的生命，
放棄了當時七歲的我，
獨自地跑回台灣。
我不懂，
不懂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
不懂為什麼爸媽允許她這麼做？
帶著疑惑與不甘心的淚水，
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在夢境裡，
我變成了從小就體弱多病的姐姐，
我認識了他...
一個踏影的遊戲，
一個不自意的承諾，
一截令人遺憾的長髮，
最後是一枚鑲著悲戀的戒指...
我伴著淚水驚醒過來，
了解了姐姐的用意，
原來她打算...
『不要！』
我在白色的長廊奔跑著，
來不及穿護士服，
平日盤起的長髮也隨風飄逸著，
我打開了病房的門。
趴在病房的他驚醒過來，
我愣了一下，
含著淚水對他微笑地說聲：
『早安...』
他回過神來，
立刻抱著姐姐哭著說：
『不要...不要離開我...
妳已經死過一次了，
又為什麼要再折磨我一遍呢？』
我像洩了氣的氣球，
走近他的身旁，
怯怯地說：
『是姐要我替她向你說聲早安的...』
我試著控制自己的情緒，
卻控制不了淚水，
我用顫抖嗚咽的聲音說著：
『姐姐說…她很愛你。
為了貪圖你的溫柔，
她奢求地多活了十年。
雖然不能向你說任何話，
但是你每晚在她床邊所說的話，
她絲毫沒有忘記過...』
不！
我不想這麼說！
我恨他！
恨他帶走了我的姐姐！
但是...
為什麼我會感受到他的傷心呢？
那股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悲傷呢？
他深吸了一口氣，
俯身親吻著姐姐的唇，
眼淚順著他的眼角
滑落到姐姐深閉的眼裡，
又順著她的臉滑了下來，
看起來就好像她也在哭泣；
或許，
她是真的在哭...
他站了起來，
抱起了消瘦的姐姐。
初升旭日的光芒從他身後的窗
透了進來，
灑在他和姐姐的身上。
他抱著姐姐從我身旁走了過去，
只淡淡地留下一句話：
『妳很像妳姐姐。。』
就這樣走了。
我並沒有阻止他。
院方的人也沒有阻止他，
只是像我一樣
呆呆地看著他抱著姐姐走了出去。
他就這樣走了出去，
走出了我和姐姐的生命。
後來，
我撥了通電話給身在美國的爸媽。
出乎我意料的，
他們並沒有多大悲傷。
只是對我說：
『妳姐姐在他身邊，才算真正活過...』
我似乎是有點了解了。
只是，
那股不知名的悵然
和一堆我忘不掉、卻又不屬於我的回憶，
似乎就像是身體內姐姐的靈魂
縈繞不去。
莫名地
我開始思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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