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郭秀端
月亮已升到中天了。銀色的月光，照在淙淙流動的北勢溪上，漾起一波波微光。幽暗草澤間傳來此起彼落的蛙鼓蟲鳴，伴著高高低低的流水聲，一聲一聲撞擊我的心靈。
三十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季節，每個週末下午，我們便將家裡的床移到北勢溪的河床上。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小時候睡在硬梆梆的竹蓆上，天天盼望有一張鬆軟的席夢思，長大後終於如願，卻又開始嚮往「以天為帳，以地為床」的落拓瀟灑。
遠方山稜起起伏伏，河從三方向山、鷹子嶺深處奔流而來，竄得滿溪浪花，滿谷晶瑩。傳說這是一條蟄伏於雪山山脈數千萬年的水龍，在一次天崩地裂中，躍出地面；豐沛水流在巨大石塊間旋繞飛濺奔騰，一塵不染地向下游匆匆流淌。經過地勢和緩的曲流時，速度減緩，形成無數個開闊平坦，溪水潔淨的深潭，如翡翠谷、鷺鷥潭、太陽谷、火燒樟、大舌湖、漁光等，是大台北地區夏日最熱門的戲水區域之一。
新婚不久，先生帶我去參加公司舉辦的北勢溪露營。午後陽光烈烈地照耀山頭，坪林街上人來人往，都是一些入山戲水或露營的遊客，穿著清涼的上衣、短褲，趴噠趴噠穿梭在展示著五顏六色的泳圈、泳衣、橡皮艇、遮陽帽、漁網蝦網、各類露營器具、吃食等的街道上，散發著濃濃悠閒風情。
出了坪林之後，放眼望去盡是濃綠的樹林，與一壠壠隨著山勢層層疊疊向上延伸的青翠茶園。柏油路只鋪到漁光國小附近，繼續深入，只能行駛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搖搖晃晃猶如海上行舟。我們的老爺車，底盤較低，不是碰撞到山壁，就是擦到地面上的石塊，發出尖銳的聲音，我的心跟著七上八下。
到了石子路盡頭－闊瀨。朋友拿出開山刀，沿著被樹枝草藤覆蓋的陡直山壁砍出一條需手腳並用的小徑，讓大家爬下溪谷。沿著大小石塊錯落堆疊的河床續行十分鐘，一條細細長長的沙丘，依偎在河床與大水潭之間。陽光照在大水潭上，清澈的潭水映現出藍色的天空、岸邊翡翠一般的樹林，與多彩多姿的野花野草。我想起梭羅的話: 「湖是大地的眼睛，岸邊的樹林是他的睫毛。」
與先生搭好營帳後，我立刻從這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找到一塊屹立水中大小適中的石頭，穩穩抱著，想像自己是一棵水草，隨著水流盪漾。或將汽車內胎做成的游泳圈套在身上，在水潭中暢快徜徉。看似平靜的水潭，卻有一股力量將你推移、旋轉、帶離。有一次，正當我玩得渾然忘我之際，發現離營地越來越遠，溪水悄悄把我沖向下游，我雙手卯足全力向上划，強力的水流依然不斷往下，我緊張極了，臉紅心悸地大聲呼喊，在附近游泳的先生立刻游過來相救。
此後凡是到水潭戲水，先生必在游泳圈上繫上一條繩子，將繩子另一頭綁在樹上，讓我安心自在地享受水的清涼，即使被沖遠了，只要拉著繩子即可輕鬆上岸。
北勢溪兩岸森林蓊鬱，夜裡各種昆蟲、動物嘶嘶唧唧不停，樹林經常傳來呼呼的黃嘴角鴞叫聲。一天夜裡，我被拱拱拱的聲音驚醒，帳篷外，黑影晃動，似乎是一隻動物尖尖的嘴喙抵著我們的帳篷。我搖醒先生，兩人不敢外出查看，縮在帳篷角落，半睡半醒挨到近天明。不見黑影，趕緊爬出帳篷，問隔壁的朋友是否看見什麼。
這時遠遠有人拖著橡皮艇走來，準備下水划船。他彎下腰按了按艇身，似乎覺得氣猶不足，拿出打氣筒接上，踩了兩下，發出拱拱兩聲。先生滿腹狐疑走了過去，蹲下、起身，前後左右仔細觀看了一陣，試踩了幾下；狂笑不已，原來昨夜的聲音，就是那個橡皮艇充氣時發出的。朋友半夜睡不著起來為橡皮艇充氣，造型像小精靈的打氣筒，每踩一下就會上下開闔一次。燈光下，影子影影綽綽的放大且顫動著，像極一隻山豬頂著我們的帳篷。這件糗事，日後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笑料。
另一次，一群人又到北勢溪露營。傍晚時分，西方天空一隅，彷彿剛剛燃起紅黃色火焰，漸漸蔓延，一分分一秒秒，愈燒愈高愈紅，終於石榴般的紅色烈焰湧動天邊，映照得群山滿面通紅。出發前，並無任何颱風來襲預測，因此大家不以為意，為能欣賞到一場華麗火燒雲演出興奮不已。到了半夜，四周蟲鳴蛙叫不見了，森林變得無聲無息，靜寂得有些不尋常。
不久，起風了，一陣強過一陣的風，把樹林刮的聒聒作響，原本平靜的水潭，一朵朵漣漪像浪花般翻騰，大大的雨滴接著如劍矢般射下。當下立刻拔營，陳的營帳是蒙古包，支架一脫離，一陣強風把帳篷吹落水潭上，先生見狀，拋下自己收攏一半的帳篷，飛奔過去，兩人合力將已些微浸濕的帳篷慢慢拉了上來。
一九八五年春天，我已大腹便便，距離預產期僅二十天，先生與朋友又約好要去北勢溪露營，我決定獨自留守家園，但先生不斷游說: 「如果真的肚子痛，再下山不遲。」
露營回來當晚，我整夜在房間與廁所之間來回，以為是在山上吃了不潔食物所致。不斷的便意，越來越頻繁的痛，一個念頭猛然閃過，急忙夜奔婦產科，凌晨六點零二分，兒子出世。
女兒與兒子第一次去北勢溪都是九個月時。我們沒有多餘的錢帶他們去旅遊，卻很想給他們快樂的童年。白天，我們在河床上玩沙石，在水潭上游泳、划橡皮艇；看溪畔的野花野草、蝴蝶豆娘；看石頭上的青苔、蕨類；水中悠遊的魚蝦和天空飛翔的鳥。讓孩子感受陽光從樹隙灑落之美、清風拂面的暢快；夜晚，躺臥岩石上辨認星星，學習綁火把、體驗抓蝦的樂趣。
月光灑滿地面，敞亮了彎彎曲曲的溪流，多年來北勢溪像母親般包容我們，像朋友般接納我們，我們在她身上自在的漫步，浸泡和休息。我感受著她溫柔又豐富的生命，她閱讀著我的生命歷程。我和北勢溪有數不清的情分。
（本文刊於2017/06/27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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