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坐井軒
累石成塔，塔下，靜默多年的枯骨無語。孩子們雙掌合什，只因師父要他們這麼做。
「跟爹娘說你們會乖乖聽話。」長孫彧輕撫孩子們的頭。
「爹娘是什麼？為什麼要跟他們說話呢？」諒之隨口問道，清澈的雙眸裡有迷惘。在『離於愛谷』長大的孩子，有著不識世俗的拙實天真。
「是生下你們的人。」
「跟師父、師娘不一樣嗎？」諒之繼續問道，沒有心機的眼神充滿好奇。
長孫彧點點頭。
「有什麼不一樣呢？哥，你知道嗎？」側著頭凝思半晌，諒之詢問一旁出奇沉默的兄長。
「你們長大就會明白。」
「為什麼要等到長大！為什麼不要我們！為什麼……」沉默是因為鬧彆拗。昨夜，長孫彧告訴他們以後要與爺爺一起生活。咬著唇，噙住淚水不哭的宥之，小小的肩膀微微顫抖，有太多的事，他始終不明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去爺爺家……，我不要離開師父！」抱著長孫彧放聲大哭的諒之，小腦袋裡關於爹娘的難題早已遺忘。
不知道如何安慰個性迥異的兩兄弟，長孫彧只有緊緊抱著他們。有太多他們無法理解、不能說出口的原因，任憑淚水淘盡，空明得一滴不剩。
迴旋的孤雁鳴聲淒淒，偶然捲起的風沙信手將前路抹去，隴中荒原之秋更顯蕭瑟。
「在踏近半步，我就要了你們的命！」長孫彧忽然開口，凜冽的語氣驀然降低荒原的溫度。
「奉教主之命，請慕闇前往總壇說明與丏幫發生衝突的原由。」聲音年輕，有著初生之犢的傲氣。
「是教主的命令，還是文祺丰的命令。」長孫彧略微移動身軀，緊緊護著孩子。
「奉教主之命。」
「我已託付行瞋和尚代為說明。」長孫彧的語氣平緩許多。
「教主希望慕闇親自說明。」或許忠於職責，年輕使者的強硬態度令人不舒服。
閤上雙眼，長孫彧開口說道：「麻煩你們轉告教主，長孫彧有俗務纏身，三個月後親赴總壇，任憑發落。」
不識長孫彧的手段，年輕使者還想開口。一旁同行的中年漢子上前半步，說：「我們會將慕闇的話據實稟報教主，屆時，希望慕闇不會為難我們。」
長孫彧哈哈大笑道：「英麒，你我今日才相識嗎？」
英麒笑而不答。
「長孫彧失約，教規與文祺丰會輕輕放過嗎？」
英麒將手一拱，手指暗呈燄火翻騰狀，轉身，拉著年輕使者快步離去。
「師…… 師父，他們是誰？」還在啜泣的諒之，小腦袋裡充滿問題。
「師父的朋友。」長孫彧說得淡然。
「我不喜歡他們。」擦乾眼淚的宥之開口。「師父，住在爺爺家的時候，我會好好照顧弟弟，你放心。」似懂非懂的認真，宥之決心做一個好哥哥，不讓師父耽心。
輕輕拭去諒之的淚水，長孫彧握住兩兄弟的手，說：「我們的秘密要永遠藏在心裡，答應師父，無論多久都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我和弟弟都會記在心裡！」
秋夜絲雨，隨風飄曳的姿態清晰可見，落入水塘漾起漣漪紛亂，驚擾秋蛙的清眠；芰荷半殘，猶存的頹然香氣送入小軒，惹得秋菊笑燦爛。江南的秋色不如北方濃烈，淡淡的寂寥別具風韻。
不似秋蛙心不定，燭火搖曳中，白紘專心謄寫心經；十年前發願，如今已謄抄六百一十九部。停下筆，閤上雙眼的白紘緩緩搓熱手心，輕輕按壓疲倦的眼窩，原本發酸的肌肉也慢慢放鬆。
睜開眼睛時，侍妾婉兒的笑靨映入眼簾。
「進來多久了，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看老爺子這麼專心，怕吵了您。」微啟朱脣，梨渦輕綻的笑靨漾成一抹桃紅，讓雙眸中的慧頡淡了些。婉兒原本是夫人的貼身婢女，夫人過世之後，白紘將她留在身邊侍候起居。「累了嗎？喝點枸菊茶，歇息一會兒。」
接過茶碗，白紘啜飲半口，清郁的甘味輕快地沁入齒齦舌根，蟄於腦中的濁氣頓時消散不少。白紘開口問道：「什麼時辰了？」
「亥時。」
「已經這麼晚了。」白紘輕輕舒展背脊。乖巧的婉兒立刻繞到白紘身後，替他捏捏臂膀。
「小姐回來了，原本要跟老爺子請安，但是見您專心謄寫心經，就先回房歇息。」婉兒微微一笑，說：「好像有心事。」
「怎麼！有人欺負予若嗎？」白紘說得認真。
「武林之中誰人不知『冰蓮雪劍』是養吾莊的小公主。」婉兒附在白紘耳際輕聲說：「是姑娘家的心事。」
白紘不解地望向侍妾，眉宇間有迷惘繾綣的痕跡。叱吒江湖數十年，白紘從未有過如此神情。
婉兒嫣然一笑，說：「好像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白紘豁然開朗。「是誰家的公子？」
婉兒搖搖頭。
半晌沉吟，白紘突然開口：「婉兒，武林四公子中誰最適合咱們家予若？」
慧頡的雙眸輕輕轉動，婉兒輕輕說道：「幽篁水榭的端木公子性格孤傲，與貼身婢女間的蜚短流長惹人非議；『玉面祝融』羅公子是『荻山老怪』的徒兒，師父個性古怪，我想……」婉兒偷偷瞄了白紘一眼。
「我不會以師父的性格，來評斷一個人。」白紘笑著說：「老怪個性孤僻，從不與人來往，他的師兄『荻俠』過世後，離群索居的傾向更加明顯。不過，能教出如此出類拔萃的徒兒，也算得上是號人物。」
「羅公子性格剛烈，咱們家小姐個性也強，我怕……」婉兒笑著搖搖頭。「觀止樓的褚公子謙謙有容、文采武功出類拔萃，白褚兩家世代交好，與小姐又是青梅竹馬，應該是最好的人選，只可惜小姐對他冷冷淡淡，似乎沒什麼感覺；至於蘭陵府的高公子，雖然在京畿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但，俠義仁心令人敬佩，若能與蘭陵府結成親家，養吾莊與丐幫、崑崙派、點蒼派的盟約將更加……」
白紘臉色一沉，冷冷道：「多餘的事不用說。」
婉兒不由得驚跳了起來，跪倒在地的身子微微顫慄。
「妳回房歇息。」
「老爺子，今夜……」不敢抬頭的婉兒聲細如蚊。
「今夜我在『坐井軒』歇息。」拾起筆，白紘繼續謄錄未完成的心經，沒有再瞧婉兒一眼。
伏地許久，婉兒只聽見細微的書寫聲音，悄然起身，低著頭退出『坐井軒』。
夜雨漸急，紛亂的漣漪送走蛙鳴，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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