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大學甫一畢業，接著實習生活。然而，實習教師不比以往學生，沒有暑假可言，馬上就要上班。就這樣，廿四位實習教師共處一間辦公室，度過炎熱的暑假。辦公室位於頂樓，陽光直接曝曬，整間辦公室熱騰騰的，連用手觸摸椅子都有溫熱的感覺。暑假之後就是開學。
開學了。開學典禮、校務會議、備課會議、領域會議、班親會、導師會議、等等，許許多多活動以及事情接踵而至，大家也都開始忙碌了起來，生活是聽鐘聲過日子，每天早上都要升旗聽一些例行性的報告事務，回辦公室之後，大家都用功讀書。讀書，成為我們大家一種共同的意識行為。逐漸的，我把書環繞著自己，讓書本充斥著我的生活且與外面的世界隔離，在實習煩悶的日子裡，發憤苦讀，是用一種苦痛來取代另一種苦悶。
我們很像前頭掛著紅蘿蔔的驢子，拚命的往前追趕，卻無法知道是否真能吃到紅蘿蔔，然而往前追趕又是一種必須，一種無奈的必須。圖未來的溫飽，為了將來能有一口飯吃，我們必需要辛勤的翻閱著書本，一手拿著紅筆一手拿著尺畫重點，打開筆記本是大家自己的私人看家筆記內容，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圖表圈圈點點，偶爾有些字暈開是因為汗漬的緣故，可以想像筆記主人揮汗動筆的辛勞。
辦公室空氣流通不是很順暢，只有上面幾個電扇在無力打轉，窗戶打開怕日曬關窗又太悶熱。一張辦公桌就像是一個國度，自己就是國王，在這間辦公室裡，每位國王都各自在埋頭苦幹自己的事情，桌子堆滿雜物，桌沿的混亂把辦公桌的主人包圍，偶爾抬起頭來，彼此互換一個會心的一笑，又立刻低著頭繼續。我們之間，少了以前大學生之間的熱絡。
日子就這樣聽學校的鐘聲度過，電風扇一樣在頭頂上無力地轉啊轉。
乙、
我在國中實習，這所國中給每位實習教師一位指導老師，我當然也有一位指導老師。每天早上七點半，我就必須到一年八班去看學生早自修。通常我只要坐在講台前面，叫學生擦擦黑板，讓學生自己看書，我也可以自己看書。如果有幾位學生過於喧鬧則加以制止，大致上沒什麼事情。學校規定說，早自修時間視同上課，不准學生吃食物，包括早餐。
老師啊，拜託啦，我家住安平耶，我媽騎車過來要好久，沒時間吃早餐啦。升旗完吃。唉呀，升旗完就上課了，而且那些老傢伙生其一堆廢話，花很多時間啊。我真有同感，那些真的是老傢伙。
好吧，那就讓你們吃早餐。此時想到以前我國中時期對早餐的需要。如果早上起床沒時間吃的話，騎腳踏車到學校早自修，升旗，上課，直到九點多下課十分鐘才可以吃早餐，早餓壞了。如果家住的比較遠，更是麻煩。
學生們很高興，在一陣塑膠袋摩娑聲響之後就安靜下來，吃早餐。
子、
即使生命並不豐美，乏味如同清水中加入一匙味素，我們仍要這樣不偉大、勇敢，但卻真真實實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信件，就是這一匙味素。
大學有位同班同學，跟我交情很好。大學四年級時後，四五月之際，正是研究所考試放榜的時候，他考上了北部大學中文研究所，於是他沒有實習。暑假時他偶爾會來探望我。
怎麼有空來？
不歡迎哪？你這邊怎麼這麼熱啊？
暑假啊，大熱天的，當然熱，外面太陽那麼大。
好啦，那有沒有比較涼快的地方？
那去操場走走，那邊有樹蔭，應該會比較涼快些。
你幾月開學？
九月中，但是我八月底可能就會先北上了。
噢。
我會給你寫信。不是電子信件喔。我會先去洗手，攤開信紙，提筆寫信，貼上郵票，然後把信寄給你。
哦，這麼費工夫啊。
還好啦。
丙、
覺得旁邊似乎有人站著，抬頭看了看，噢，是教務主任，雙眼一直看著我，看樣子應該站了一段時間。主任好。
我問你，實習至今已經五個月了，開學也三個月左右，你似乎還是不知道怎麼管理學生秩序喔？
靜默。
你怎麼給學生吃早餐？啊？這樣對學生放鬆，你要其他老師怎麼管學生？你要訓導處怎麼管學生？學生說是老師允許他吃的，你要我怎麼回應他？
主任，因為學生可能七點就要出門，所以……。
沒有因為所以，下次別再讓學生吃早餐了。
主任離去，皮鞋喀咑聲隱沒在走廊盡頭。我拿信出來看。
丑、
這學期我修了四門課 ，共十二學分：中國戲劇、臺灣文學、中國儒學、文學人類學。其中文學人類學這門課讀了很多西方的理論，也要讀英文書，搞的我想休學。每週要翻譯十頁英文，這得花費我兩天青春歲月啊！不過，這四位老師我挺喜歡的，讓我體會到學問的高度。
敝校地處台北偏僻之處，不管去哪裡都要公車捷運，因為學校附近只有小商家。舉凡書店、博物館、國家圖書館、電影院、看藝文表演，都要花上一段時間與金錢在交通上，因此悠遊卡常常需要加值。所以我都不想跑出去，大多在學校裡面生活著。想大學對面是文化中心，位於市中心，可真是方便啊。你實習生活還好嗎？上次看你壓力好像很大喔。
丁、
我的指導老師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教務主任已經跟我說過你的事情了，結果你還是一樣，一樣讓學生吃早餐。說完側著頭看著我。辦公室裡面其他老師有的也轉過頭來看一看發生什麼事情，但是大家又自顧自的忙自己的事情，當作沒看到一樣。
吃早餐的話秩序會變亂，會吵鬧，怎麼還是給學生吃早餐呢？
老師，因為我覺得早餐很重要的啊，課本上不是也這樣說嗎？學生大概六點半到七點之間就要起床了。我暗想著，我大學十點起床，國中生六點半就要早起，真辛苦啊。很難想像當出自己是怎麼熬過的。
起床之後，準備一番就要出門了，如果家住遠點的就更匆忙了。早自修不讓他們吃，什麼時候吃呢？第一節下課都九點了，已經空腹兩小時了。因此，老師，我才決定讓他們吃的。
這些你說的當初學校也有想過，不過學校就是要維持秩序。而且，你可以趁此機會教學生好好利用時間啊。
噢，好的。暗想，老師們自己都會在辦公室吃早餐了，還要教學生利用時間。再說，那班學生秩序很好，偶爾有說話聲，但是不致太吵，那應該還好吧。
寅、
從家到學校騎腳踏車，得花上二十分鐘左右。你奮力地踩著踏板，身子往前弓著，眼睛瞪著前方，太陽很大，像千根針扎進皮膚，微微刺痛麻癢，汗水流了下來，在身上蜿蜒了數道溝渠，浸濕了制服，衣服像是糊上了膠水貼黏著我的背。你用力踩著踏板，一邊看手錶，應該還來得及，希望別遲到。黃燈亮了，你更是加快速度，身體往左邊一側，隨著重心就急轉左彎，呼一聲，耳後響起喇叭聲。
進了學校，停好車，進了教室，還好沒遲到，坐定。
老師，我想上廁所。老師點了頭。
你把早餐揣著，到走廊盡頭安靜地迅速吃完，馬上回教室。
怎麼去這麼久啊？下次快點。
卯、
研究生的生活很單純。教室、宿舍、圖書館、餐廳、浴室、廁所，幾乎就是我每天生存的空間。生活規律如鐘擺。不過，四壁圖書中有我的感覺真好。
感覺他的生活是種充實的美好，單純不等於貧乏單調，平淡生活中自有美感。而我的日子就這樣聽學校的鐘聲度過，電風扇一樣在頭頂上無力地轉啊轉。
台北天氣不知道是否像在這邊如此酷熱？應該會比較涼一點吧？
回信問他，台北冷嗎？最近為早自修是否該讓學生吃早餐的事件苦惱中。
戊、
中午除了吃午飯之外，就是午休。此時整間學校很安靜，陽光靜靜的灑下，緩緩蒸著大地。站在實習教師辦公室外面走廊，比較涼爽，有微風輕拂。那邊可遠眺火車站，旁邊是一片接著一片的公園，樹木不高，很像一片綠色的海洋，感覺很溫暖。如果這所學校是一個世界的話，這邊地理位置可以說是在世界的盡頭。
好好待上半小時，可以藉著影子觀察到陽光的移動，偶爾有教職員工在校園裏面走動，此外是一片寧靜。如果把學生安裝上麥克風，那麼此時的鼾聲絕對會是震天雷。
鐘聲一打，一群老師趕忙著從辦公室醒來，前去教室上課。
己、
早自修時，我一樣坐在教室前方，俯瞰芸芸學生。班長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指向一位正在吃三明治的同學吆喝著，喂，不要吃早餐！
其他也在吃早餐的同學鬧著，老師說可以吃的。
班長說，不過我們導師說不可以，昨天訓導主任也有說不可以。
你管很多耶，老師在這邊，他說可以吃的啊。
你再吃我就登記你的名字！
記就記，怕你喔。反正老師說可以吃。你記不夠，我還可以給你紙筆。
班長脹紅了臉，我也是你們選出來的，以為我喜歡當啊。
那就不要管啦。
辰、
他似乎是收到我的信就回信，感覺不用幾天，就可以看見他的來信。他的信封與信紙都是傳統樣式。中式直式標準信封，上面三行工整字跡，左上方貼了郵票，蓋了郵戳。封口黏得很牢，好不容易打開之後，裡面是傳統信紙，白色底紅色條格做為分行，字跡工整，佈滿了信紙。我開始讀信。
他回信說，台北沒有想像中冷，不過真的常常下雨。常常飄著雨，有時候沒下雨，也覺得空氣中懸浮著細微的水滴，飄到臉上，從圖書館到校門口，往往就是一臉清水。他還說，在我的信中看見南國陽光，碧波萬頃。不過，這邊天氣倒是悶熱。
他在台北寫信，在台北寄信，在台北生活著。不過，他的信不潮濕，反而有乾爽的俐落。我還想問他，研究所上課時，可以吃早餐嗎？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下筆。
庚、
午睡時間。電話響起，一陣匆忙腳步聲到電話邊後，辦公室就恢復安靜。低語了沒多久，教學組長找你。
喔，好，多謝。
組長，什麼事情？
是這樣子的，有位老師請假，要你去代課三天，二年九班，課表在這邊，你拿去，明天下午兩點開始上，你可以早點去備課。對了，後天早上八點的課要教作文，題目，題目，喔，找到了，在這邊，給你。你還要改作文，你去問班長，他會跟你說。
辛、
早自修時間。訓導主任突然出現在門邊，慢慢走進來。站在教室門邊靜靜的看著，好似在搜尋什麼的，突然，吼一聲，還吃啊！
學生嚇到把奶茶倒在地上。
巳、
學校附近都是西式早餐店，都賣些什麼豬肉堡、鮪魚三明治、培根蛋餅等等，我終於找到一家中式早餐店。我很喜歡一大早起床後，吃燒餅油條和大碗熱豆漿當做早餐。這真是美好一天的開始。天氣變冷了，你那邊應該很溫暖吧。快放寒假了，我會回去找你的。
午、
不准去！
老師，我很急啦。
你每次去廁所都很久，在搞什麼鬼！坐下！喂！你怎麼吃早餐了！收好！
好餓喔，好餓喔，好餓喔。我只好拿起水壺咕嚕咕嚕猛灌水，填飽肚子。
快！出去升旗！今天統一不穿外套。你怎麼穿外套！脫掉！又不冷！
各位同學阿今天主任到各班上巡堂發現還是有不少人早自修時吃早餐跟你們說過很多次千交代萬交代就是說不聽你不尊重我我也不尊重你下次如果被我抓到正在吃早餐的一律校規處分！
話這麼多。就是說。肚子好餓喔。是啊。腳很不安分的晃來晃去，仰頭打哈欠。不然就故意鬧旁邊的同學，喂，你拉鏈沒拉。哈哈哈。
申、
我最近去了碧潭、板橋林家花園、深坑等等地方。公館有很多書店，讓我流連忘返。
我回信。足下。順頌，時綏。頓首。
酉、
起床囉。母親走進臥房後，打開電燈，搖晃著你的身軀輕輕呼喊。旁邊的書桌上放了一個書包，裡面堆滿了課本，導致看起來鼓鼓的，還差點扣不上。床邊放了制服，有衣服褲子襪子鞋子帽子皮帶等等。母親等你睜開惺忪雙眼，就轉身下樓，你隨即坐起身，打呵欠，雖然剛剛睡醒，卻是滿臉倦容疲態。忽然，似乎驚覺到什麼，你用非常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背起書包，直奔下樓。
壬、
關於兒時記趣，就上到這邊，有問題嗎？大家回去要好好複習，明天我們就要進入第九課，蘇軾的記承天夜遊。剛剛教的有問題要發問喔。
老師，我有問題。
什麼問題？你講的太難，速度太快，我要抄黑板時，發現你已經擦掉了。還有啊，老師，你教的很少喔。
我把我的課本拿給他，這些會少嗎？上面密密麻麻是我備課時候準備要教給學生的筆記。學生看了看，驚嘆，這麼多喔，老師有講到這些嗎？
有啊，你都沒有抄下來喔？
啊，老師沒有說這會考，要我們抄啊。
不然明天我在複習一下，不過等一下還是要寫作文。
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跟學生，國中生上作文。文學是種感懷，是種把心靈所感受到的，發為文字寫在紙上，當看到一片落葉滑落時，便似那落葉是滑落過你心坎。我當然知道這對學生有點難，不過要講給學生了解，對我而言也是種困難。我只是大學剛畢業，沒有道理說一實習就馬上全部都會，所以我得學習。我竭盡所能，搜尋出適當的文字，貼近他們思維的文字，但是也符合我想說的文字，來表達我的思想。但是，台下一片木訥。
算了，直接給題目讓他們寫，我各自批改時寫評語好了。來，看這邊，今天我們要寫的是一個人，你要寫誰都可以。
爸爸？可以。
老師？可以。
路邊乞丐？可以。
可以可以都可以，你想寫誰都可以。
其他人好不容易平復下來，我便改作文。改好之後要班長拿下去發給同學。
戌、
不知曾幾何時，寫信看信收信，成為我實習時候，最喜歡的一件事情，可以說是最有充實感，生活也因為這個而不會一味地苦悶，僅有的樂趣便維繫在鴻雁往返上面，把信件投入郵筒時，感覺可以跟遙遠的他對話。傳統古老的通訊方式，巧妙的突破且超越了時間空間上雙重障礙。
癸、
我的指導老師把我叫過去。你還是給學生吃早餐？你已經是老師，是老師了，是老師。何必要我講這麼多次？教務主任又跟我反映了，我對他也很不好意思，我只好跟他抱歉說沒有管好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出狀況了？你這樣讓我很難管理我的學生，難道要我不顧你這位老師的面子嗎？
學生和家長立在我面前。學生低頭不語。
家長說話了，唉，你這老師怎麼當的？
我只是代課，而且只是實習。
你以後考上就是老師了啊，代課，這考卷是你改的嗎？
是。
那怎麼這麼低分呢？你這樣不給學生鼓勵，學生怎麼可能會對作文有興趣呢？啊？
這位家長，請聽我說。我可以跟你說我寫作文分數的標準。
亥、
你直奔下樓，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母親已經出門上班。你看見桌上有烤土司夾蛋，還有一杯熱牛奶。忽然，你動作放慢，緩緩拉開椅子，坐好，慢慢吃起早餐。吃完後洗好杯盤，你打開門，遷出腳踏車。
我寫了信給他，這邊已經不像當初那樣酷熱了。晚上來臨時，也順便把溫度降了幾度。
他來信，要放寒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