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是命運的紅線
「別拿你那套上流社會的歪理來唬人！論邏輯辨證，你哪是我的對手？」
「我自然不是妳的對手，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因為，『邏輯』這個字
眼，我早忘卻它的意義！」
－
家徒四壁。
如果要準確形容約翰.馮.艾齊納哈位於獅子之泉特區的單身宿舍，他本人認
為沒有比這句話更為恰當的詞語。
「領四十二萬五千七百五十六帝國馬克的年薪，竟然是這種生活水準！」
什麼生活水準？薪水一半以上都給吃進了肚裡，非自然釀造紅酒絕不入口，
任帝國軍少將卻能過著一般上班族的閒散生活，住在特區裡的獨棟洋房……應
當是教人羨慕的頂級生活。
女性雜誌上經常出現的字眼「單身貴族」、「黃金單身漢」云云，就是指這
種人吧。稱不上俊帥卻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孔上，鑲著一對遺傳自母親，有如貓
般的祖母綠眼睛，加上懶洋洋的氣質，讓「虎斑貓」的綽號從就讀於軍官學校
時起就如影隨形地跟著他。（當然，以諷刺語氣加上「懶」這個形容詞的叫法也
常聽到）倘若認真運作那有點天賦的大腦，以少許機心作為輔助，不知道會有
多少甜美可愛的女郎為他魂牽夢縈。迄今他從未在這方面努力過，便已有過一
打以上的「前任女友」。沒有女人緣的某同僚曾大聲疾呼－
「男人的價值並非取決於桃色事件的多寡！」
句子本身構成即有問題，也沒有挑明對象，在控訴無法成立的狀況下，何
必站上並不有趣的被告席？
這樣的約翰.馮.艾齊納哈，穿著自量販店買來的廉價人造棉質休閒服，坐在
頗有「古意」的自家客廳裡，於十八度的室溫中，處理仿若絲線糾結般的「煩
惱」。
「對，單身的三十一歲好青年，正坐在從二手商店買來的平價沙發上，跟
本年度的扣繳憑單搏鬥。」
今天是十二月十一日，再不快點結算清楚，就趕不及報稅截止日。皇帝秘
書官艾齊納哈，若成為國稅局補稅名單中的一員，可是會影響考績的。
升職降職不打緊，最重要的，要是薪水因此而減少就糟了。
幾無存款又不投資理財的青年，薪水只要調降百分之十，生活步調就會整
個被打亂。要減少到「沙哈」、「銀塔」、「老狐狸」、「美泉」等名餐廳吃飯的次
數，對約翰來說是有如心上被捅一刀般的痛苦。
這麼不入流的譬喻，好像褻瀆了美食的崇高地位。
「應該說，愛好美食是人的本性。」
為滿足口腹之欲，他可以降低生活需求。
宿舍內的家具，全都從費沙宇宙港附近為數眾多的跳蚤市場、二手商店等
地弄來。單人床、沙發、桌子、電視、電話……皆為堪用卻有點年代的物品。
最有價值的，大概是滿滿一櫃的各式紅酒。
為表示對吃飯傢伙的起碼尊重，戰略戰術相關書籍與資料「鄭重的」收藏
在書房中。戰略戰術方面，他到底有多少興趣或能力？暫且就丟在一旁不予考
慮吧。
這裡只不過是睡覺的地方，當初搬進這四十坪有小院子的洋房時，約翰心
裡這麼想。小院子裡也懶得種什麼，便準備一部二手的除草機，一個月滾它一
次，免得被鄰居向費沙環保局告發。
「皇帝秘書官這種工作，我肯定做不到半年就得走人。」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二月到任到現在，轉眼間十一個月過去。「偉大的
皇帝陛下」還沒有攆他走的意思。看來，就要在格里風館迎接人生第三十二個
年頭的來臨。
不只這樣，自八月同事裴特菈.克斯拉因為訂婚而辭去秘書官一職以來，他
便不得不開始領略「認真工作」的滋味。
「呦，『好青年』出現了？！」
負責財政方面事務的秘書官提奧多.克萊恩，第一次看見約翰認真工作的樣
子， 忍不住出言諷刺。
丑，
「是啊，說過『認真起來也是個好青年』這種場面話，不得不硬著頭皮幹。」
推開辦公桌上好幾落的檔案，約翰開始撥內線電話。
「柯爾，我是艾齊納哈，陛下要的資料已經處理好了，現在方便送過去嗎？」
口中含著咖啡的克萊恩差點沒把咖啡噴出來。
「約翰，那是昨天晚上陛下交代下來的宇宙艦隊配置新計劃？」
「對，還有前天你轉給我的軍務省員工薪資調漲方案。」
克萊恩已經嗆到了。
「咳咳咳…約翰，你還真有兩把刷子。」
「秘書這種工作，既不用決策，也不用構思，只要修修改改，給『陛下』
一點專業意見，就算盡責。」
換句話說，對頗有點小聰明的約翰來說，挺好混的，只是『上司』難纏。
之前不幹，是因為有好靠山，現在的皇后陛下裴特菈。既然沒善心人士肯
幫助他繼續混吃等死，四肢健全的青年不得不靠自己的腦袋賺錢。
「好青年」收拾起公事包，一副馬上要下班的樣子。
「喂，現在才三點一刻。」
「陛下現在沒空，這資料明天再遞上去就可以。」
他將電腦關上，飛也似的走到門邊。
「我去宇宙艦隊司令部，明天見。」
艾齊納哈因為負責軍務省和宇宙艦隊司令部與皇帝間的聯繫，所以能自由
出入這兩個場所。不過這只是幌子而已，「宇宙艦隊司令部」位於費沙宇宙港區，
而宇宙港區，正是許多名餐館的聚集地。
「嘖，你不愧是薪水賊！」
「賊什麼，我案上連一份積壓的公文都沒有。」
「好青年」義正辭嚴為自己辯護，大踏步走出秘書室。
克萊恩忙著擦拭電腦螢幕，上面噴滿了黑咖啡。思及晚間值班要呈報給陛
下的五份量表，不禁嘆氣。
「提奧多，跟約翰抬槓你不會贏的，還是趕快作你的事聰明。」
一直未發一言，坐於「為提高辦公效率設置的綠色盆栽擺放區」旁，負責
學藝省事務的凱瑟.瑪莉亞.波洛克中肯的勸解同事。
皇帝亞歷山大.齊格飛，察覺到秘書官艾齊納哈開始對薪水有相應的付出之
後，所給予的不是薪資的提高，而是工作份量的加倍。這使約翰長久以來的想
望又重新在他心裡盤踞位子。
「還是悠閒的當個艦隊參謀好！」
百無聊賴，在參謀席被忽視的一角，完全放鬆，看著螢幕上繁星點點。這
是他的「理想」－如果不以世俗的角度來看。
厭倦與疲乏，漸漸浮出心靈的海面。就算沒有充分的感受力，仍能察覺己
身的改變。
過去「每到新任職地就換一個新女友」的約翰，回到首都的這十一個月之
中，沒有獵取到任何一朵「費沙之花」。
辦公室裡，裴特菈心有所屬，而凱瑟，像影子般不引人注目。縱然兩位女
士外貌都在一般水平以上，說實在，對於這等精明能幹的女性約翰敬謝不敏。
外頭，他根本沒花心思去找。或許是想換個方式玩愛情遊戲。
據說女人可以作為無聊生活的調劑，約翰並不反對這個說法。
在打擊宇宙海盜的根據地伊謝爾倫，卡洛琳柔軟的雙脣釋放了他用腦過度
的壓力；陰暗的格魯米修基地，因為芮妮才不那麼令人生厭；在享有美麗春天
的奧丁，芭芭拉總盛裝和他一同到高級餐館品嚐佳餚……
愛情，是生活中的一小部份，即使沒有，人生依然過的下去。至於性方面
的需求，用運動來代替差強人意。
費沙紅燈區是合法的存在，但他沒有想去消費的意願。
「食色性也」，古語這樣說。將所有的餘錢花在滿足第一項，第二項就只好
算了。
「首都就是首都，美味的餐館多如繁星。」
過去工作的地點，只有富含文藝氣息的舊都奧丁可堪比擬，但費沙料理所
蘊藏的野性與衝勁可又勝過奧丁數倍。
雖然，品味美食時，若是有解語佳人在旁，會更加美味。
電腦上關於收入支出的檔案，打開就教人心痛。
紅酒並非民生必需品，課的貨物稅相當高，在盡情享用的過程中，不知不
覺也為國家的財政出了一點力。
約翰平常當然不會去想這種事，但是在打開檔案夾，檢視一年來的收入支
出時，就會有被國稅局剝好幾層皮的感覺。
政府當局對於社會福利相當重視，國民稅賦自然會高。
「政府當局」？自己就在政府工作，而且還在最接近至高無上權力者的格
里風館秘書室－
還是要繳稅。因為繳稅是國民應盡的義務。
「特別休假結算稅額，真是模範國民。」
事實上，因為十一月皇帝大婚，他才有特別恩給的年假可休。否則，以消
化年假聞名的艾齊納哈少將，不可能在此時還有剩餘「年假額度」。
好不容易整理好各式扣繳憑單，約翰打開精算程式－
「唉！」
跑出來的應繳稅額讓他頗有微詞。
「媽的！以百分之四十的稅率計算！」
「再少個一萬五百馬克左右，就可以降下一階……」
所得稅可沒有分期付款這種繳付法，錢財雖是身外之物，但一點積蓄沒有
的約翰難道要向父親借貸繳稅嗎？
令人頭皮發麻的「遠景」啊。
「到底還有什麼可以減免稅賦？」
慈善捐款的收據！
「應該有這個檔案夾才對。」
燃起一絲希望的約翰按下搜尋鍵。
同事克萊恩曾經指點他節稅的方法－
「令尊退休後，擔任有給職的國政顧問，令妹已經嫁人，你沒有親屬需要
扶養，也沒有房貸需要繳清，收入一筆筆記的清清楚楚，這樣所得稅數目是少
不了的。」
「所以，有什麼辦法？」
「捐款。」
正跟數字搏鬥的克萊恩簡短回答。
「慈善捐款？財政專家，薪水我自己用都嫌不夠啦！」
約翰唯一能接受的捐款類型，只有慈善捐款。畢竟作了好一陣子同事，稍
微明白他想法的克萊恩無意強調其他捐款管道之存在。
「當然還有一些遊走法令邊緣的手段，不過閣下不能用。」
「因為我是皇帝秘書官艾齊納哈少將，對吧。」
不適宜的職位給自己帶來種種負擔，這只不過是其中一例。
「最好的辦法就是－」
因為已經預期到對方唯一會說的話，約翰便先開口說了出來。
「趕快結婚生小孩！」
克萊恩趁著皇帝剛大婚完的喜慶氣氛，完成與大學剛畢業女友的終身大事。
小倆口每日甜甜蜜蜜，因此他開口閉口都是「結婚」二字。
「全心全意投入一個女人的懷抱，跟自掘墳墓沒有兩樣。」
「這你就不懂，有家庭負擔的人可獲得不少免稅額呀！」
吃過約翰太多言語悶虧的同事直揪問題核心。
「那又怎樣？我可不要這樣就把自己綁死。」
「我老婆說，命運的紅線阿，早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經綁在腳踝上了。」
洋洋得意的克萊恩一臉「結過婚的男人有資格說教」的模樣。
「你的心理年齡到底幾歲？」約翰在心理咋舌，同事緊接的下一句話更是
讓他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艾齊那哈少將，我可真迫不及待要看到命運之神為你安排的『好太
太』……」
螢幕上出現兩列資料，分別是約翰紀錄的捐款支出與受捐款機構所給的收
據。
左列為一萬兩千三百馬克，右列卻是「一萬兩千五百馬克」。
以年收入來說，這數字並不大，可卻著實讓約翰嚇一跳。
因為對慈善事業頗為感冒，也由於平時在飲食上的花費過分龐大，除了偶
爾資助兒童福利基金會數百馬克以外，他幾乎不曾捐款給其他機構。
唯一五位數字的收據，很容易的引起約翰注意。
「費沙女性互助協會？」
自己怎麼會捐錢給女性互助協會？
三月十八日。
他想起來了－
下著微雨的向晚街道上，披頭散髮、一身狼狽的女社工員堅定的陳述自己
的主張。
「先生，你否定女性獨立生存的價值嗎？」
「您，選擇豐富味蕾來感受人生。而她們呢？先別管令人不滿的有限選項，
連選擇權都很難操控在自己手中！」
「不要用上層階級，擁有雄厚社會資本的女性觀點來看她們！」
他杵在那兒和她辯論，渾然不覺雨勢逐漸變大，天色越來越暗。直到……
肚子餓的咕嚕叫為止。
回歸正題，造成兩邊數字不同的元兇，就是這份收據。
「支出紀錄上是九千八百馬克，但這份收據卻是一萬帝國馬克？」
約翰還記得刷現金卡時，女社工員複雜的表情。以她的卓越口才和十足誠
心，花這麼大功夫才募得「這一點錢」，或許覺得心有不甘。
「經手人，阿涅絲.瑞璐姆。」
「『羔羊』小姐阿。」
那大剌剌一點不秀氣的舉動，充滿自由與靈動的眼神，彷彿具有無限力量
的軀體……跟「羔羊」八竿子打不著的形象。
約翰決定打電話問問。
「費沙女性互助協會，您好！」
一位掛著職業笑容的紫髮藍眼女性出現在畫面上。
「請問瑞璐姆小姐在嗎？」
畫面上的影像露出疑惑的表情。
「瑞璐姆？」
青年很有耐性的念出全名－「瑞路姆」這個姓，彆扭難讀。
「阿涅絲.瑞璐姆小姐。」
女子恍然大悟的點頭，或許是視訊傳送之故，那動作讓約翰覺得過分刻意。
「阿……阿涅絲調職了。」
「調到哪裡？」照理說這麼問是正常的反應，電話彼端的女性好像也如此
期待，擺出一副「你快講我好答」的表情。
約翰卻沒有想問的意思，一個舌尖嘴利，固執又難纏，臉上帶著雀斑，橘
髮綠眼，姿色平平的女社工員，見過一次，盡夠了。
雖然，那的確是一頓讓人難忘的晚餐。
「是嗎？」
冷淡的表現讓紫髮女子接不上話。
「……您有何貴幹？」
「我曾經透過她捐款給貴中心，現在檢視收據，上載款項和我實際捐出的
有出入。」
「嗯…那我調紀錄出來檢查，請給我收據號碼。」
「PN3103227ar。」
「請稍等。」
約莫三十秒，女子再度出現在螢幕上。
「先生，數目正確。」
正確？那就報一萬帝國馬克好了，多兩百馬克也無妨。約翰完全沒有更正
的意願。
「大概是我記錯了，很抱歉麻煩您，小姐。再見。」
她用戲謔感粉刷的職業笑容留住他。
「艾齊納哈先生，阿涅絲有留言。」
「留言？內容是？」
自己還沒有吃頓飯就會讓女人神魂顛倒的魅力吧。約翰趕緊把這種自我膨
脹的念頭打消。
「有關捐款數字的解釋。」
青年一瞬間的胡思亂想似乎被紫髮女性所透視，她快速補上解釋。
「請說。」
打這通電話的目的本來就是為查詢兩百馬克從何而來。
「『老狐狸的料理，美味到讓我想自己掏腰包。將閣下代墊的餐費，擅自轉
入資助中心的帳戶是我理虧…』」
朗誦突然停頓。
有幾分心不在焉的約翰過三秒鐘才懶懶的催促。
「小姐，就這樣？」
對方好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見約翰抬起頭來才接著念下去。
「『但是，在報稅時如果能多減免一些，相信尊駕會感激我的。』」
「嘖！真是多管閒事的女人！」
他撇撇嘴角，煩躁的火花在腦裡閃爍。像是什麼力量操控著他的聲帶，要
它震動－或許，這只是他死鴨子嘴硬的推諉之詞。
「瑞璐姆小姐調到哪個星系？」
不曉得為什麼，聽到這句話，紫髮女性以雙手掩口，一副忍俊不住的樣子。
「噗嗤!」
她終於大笑出聲。
「一模一樣！真的一模一樣！」
「他八成會來查收據，大約是十二月的時候吧。」
打包行李的芙莉妲對紫髮藍眼的同事兼好友這麼說。
「妳確定？」
對於芙莉妲首次的「公器私用」，安娜非但不阻止還極感興趣。
手腳俐落的芙莉妲邊作箱子的標示邊點頭：
「十二月是報稅時節，記得吧？」
「然後他會說：『嘖！真是個多管閒事的女人！』」
面對箱子，她微微揚起嘴角，裝出些許煩躁的感覺，眼裡藏著濃濃的笑意。
「芙莉妲阿芙莉妲，這回妳可棋逢敵手了！」
用相似的表情說出同一句話絕不是偶然，剛剛那個男人和芙莉妲有著奇妙
的緣分。篤信宿命論的社工員安娜.布拉法這麼想。
「希望善良的妳能獲得幸福。」
在衝勁十足的外表下，那尚未痊癒的心靈，因為一萬帝國馬克而有康復的
契機。安娜在艾齊納哈的臉上見到芙莉妲的影子，直覺告訴她，兩個人的未來
將會重疊。她相信，因為「靈感安娜」總是百發百中。
帝國馬克，是命運的紅線。
無論這句話如何不合常理，對約翰.馮.艾齊納哈與芙莉妲.繆拉而言，它是
真實的存在。
Marika
00/03/10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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