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延續與創新
蔡明亮的第八部作品《天邊一朵雲》，故事的人物關係延續自《你那邊幾點》與《天橋不見了》。小康不擺地攤賣手錶，改行當起AV男演員；湘琪從法國回到台灣，變成故宮導覽員。在《你那邊幾點》即已偶遇的兩人，終於談起了戀愛。
電影的敘事手法一如導演過往的風格，呈現在畫面中的許多訊息，都需要觀影者主動詮釋、解讀。對習慣被動接受固定敘事形式的觀眾來說，乍看這樣的電影難免會感到不知所云；但若把畫面聯繫到我們的真實週遭，敏銳體驗日常生活的情緒感受，細膩觀察人物的形貌動作，就能發現電影裡頭其實充滿了豐富複雜的內涵。提供開放的人物關係與敘事架構，其餘留待觀影者自行想像、思索，這樣的詩性風格一直是蔡明亮的獨到之處。
例如片中象徵和隱喻的運用，「水」的象徵作用幾乎貫穿蔡明亮所有的作品，水是人體不可缺乏的元素，一如情感滋潤人的心靈；情感既是人類能量的來源，又常是日常生活的憂煩，好比屋內漏水不止，外頭暴雨傾城。「西瓜」做為性交的隱喻，曾在《愛情萬歲》中讓人驚鴻一瞥，來到缺水依舊的《天邊一朵雲》裡，西瓜搖身一變成為解渴的替代品–這是否影射現實社會中性訊息的氾濫，更突顯單純情感的匱乏與珍貴？就像片中湘琪遞西瓜汁給小康，可是對性刺激已極度疲乏的小康實在難以承受。
《天邊一朵雲》承襲著《洞》的表現形式，以國語老歌搭配歌舞片段代替主角們陳述心境，相較於《洞》僅使用葛蘭的歌曲，以楊貴媚做為所有歌舞片段的主述，《天邊一朵雲》的歌舞則開展出更多的人物視角。小康化身為爬蟲吟唱〈半個月亮〉吐露內心寂寞，頗有Kafka小說《變形記》的味道；湘琪用〈愛的開始〉表露墜入情網的喜悅，順帶開了政治象徵的小玩笑。在黑暗詭譎風格之中，陸亦靜憂嘆為了生活出賣肉體，只為了心中那顆〈同情心〉；夢境中〈奇妙的約會〉，男女主角的扮裝倒錯顛覆性別；楊貴媚帶領著娘子軍，胸前的圓錐突出了性徵，讓〈靜心等〉的龜頭人形卒然挺立。導演的種種手法大膽又曖昧，反覆玩弄現實中帶有濃厚性意涵的符號。
除了上述隱喻和表現形式的延續與擴展外，背景聲音在片中的大量使用，是蔡明亮異於此前的創新，除了延續自《洞》來做為敘事補充的新聞播報之外，片中的聲音還緊繫著身體的慾望。囫圇吞食蟹腳的聲響與乾燒河粉的滋喳聲勾動食慾，手指抽插西瓜巧妙地模仿A片性交的聲響，種種聲音的創意令人絕倒。配合著歌舞片段中的性意涵符號，聲音在表述片中主角肉體慾望的同時，也和大量性交畫面一併聯繫著觀影者在現實生活中的慾望經驗–慾望經驗的喚起是情色電影的核心要素，但情色面貌只是《天邊一朵雲》的表象。
情色虛幻．性愛辯證
隱藏在情色表象之下的，是值得思索的性愛辯證關係。小康身為AV男演員，在機械式的性交活動中不存在情感關係，高度的內體接觸相形下更突顯他情感上的孤獨。性與愛極端分離的生活中，他只能從偷窺自慰中發洩；在工作無法勃起時，對AV女演員的淫聲浪語更覺反感。
由於故事主角的職業，A片工業的真實權力結構也一併被揭露開來：男女演員的身體都只是刺激A片觀眾性慾的工具。夜櫻李子扮演典性女性被動角色，與小康大玩醫護扮裝遊戲，還在自慰表演時不小心把瓶蓋留在體內，拍片現場的騷動十足荒誕可笑。最讓人難受的是她失去意識時的身體，還要被當做拍攝工具來使用，AV女演員淪為勾起慾望的物體，而不是擁有活生生靈魂的人。
另一個年老色衰的AV女演員陸亦靜，為了維護自己外在最後的尊嚴，工作完只顧著找回丟失的假睫毛；小康處境也好不到哪去，不論拍片對象是誰、拍攝場景何在，都要想盡辦法讓自己勃起，才能順利工作。在如此簡陋、陰暗的拍攝場所，看到男女演員實際工作情況的不堪，隨之也戳破了A片鏡頭裡虛幻的情色面貌，恐怕這才是觀看A片的人們習而不察的真實。
回到電影開頭的場景，身著護士服的夜櫻捧著西瓜與湘琪在地下道錯身而過，這兩人的身體處在對立兩端，一端充斥大量性交，一端則是強烈飢渴。相對於肉慾滿盈的夜櫻，湘琪的生活充斥著飢渴的舉動，除了不停搜羅空瓶裝水外，也渴望愛與性的合一交融。
湘琪從骯髒河流中撈起一顆西瓜，用小康的水洗淨，終於重逢的兩人開始發展戀情；儘管她在桌底下伸出腳趾和他調情、在A片出租店激烈撫摸小康的肉體，他的身體居然還是毫無反應。因為這段戀情充斥著強烈的性慾不對等，對過度性交的小康來說，他只能讓自己置身「沒有愛的性」與「沒有性的愛」的兩個極端才能平衡，滿足湘琪身體的慾望對他來說，縱使心有餘也力不足。
在小康睡著之後，湘琪對著冰箱裡的西瓜舔噬，沒能剖開的西瓜是她無法被滿足的身體慾望，她只能把西瓜捧在懷裡模擬妊娠的樣子，想像性愛合一後的結晶。後來她急著把昏迷的夜櫻弄醒時，卻不小心摔破了西瓜，預言她的慾望最終依然無法被滿足。
就像那只從法國帶回來的行李箱，是湘琪內心的負擔；在她找水的時候，陸亦靜也曾在另岸拖著行李箱走過，兩個女性內心的處境隔岸呼應。湘琪因為丟掉鑰匙而慌張，小康替她找回鑰匙時，柏油路上湧出的清水代表他倆愛的開始，可惜小康直到最後都無法開啟那只行李箱，他無力分擔她的重擔、不能滿足她的身體。
雲的意象與靈魂的救贖
「天邊一朵雲 隨風飄零
隨風飄零 浪蕩又逍遙
我的情郎 孤獨伶仃
孤獨伶仃 就像一朵雲」
取名自白光歌曲〈天邊一朵雲〉的這部電影，影片裡頭數處浮現著雲的意象。小康在水塔底下洗澡時，泡沫飄散成片片雲朵，再從湘琪的水龍頭化做泡泡飄散。湘琪與小康墜入愛河那時，道別後的她口裡哼的正是這首〈天邊一朵雲〉，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的藍天白雲時，一牆之隔的小康正在樓上的浴室拍片。各種雲的意象呼應著〈天邊一朵雲〉的歌詞，只是這回「孤獨伶仃」的小康不能再扮演《洞》當中救贖的那方–他沒有辦法滿足她的慾望；彷彿〈奇妙的約會〉夢境的扮裝倒錯在夢醒後實現，湘琪這次成了伸出援手的角色。
偶然察覺小康真實工作的同時，她也目睹他與失去意識的夜櫻拍攝A片，旁觀的湘琪眼中既有驚訝也有不捨。和工作中的小康四目相對時，望著小康無奈、又閃爍著痛苦與憤怒的眼神，她代替昏迷的夜櫻發出喘息聲響–這錯位的性交能夠填補「沒有愛的性」與「沒有性的愛」之間的鴻溝嗎？
最後一幕，小康把陽具放進湘琪的嘴裡達到了高潮，他的精液終於能夠進入另一人的身體。被一堵牆隔開的男女主角各自留下了眼淚，小康的眼淚是射精後的釋放？還是爲湘琪的體諒而感動？湘琪流下的是痛苦？是難堪？還是犧牲的眼淚？為了拯救小康，她放棄自己肉體的慾望，相愛的兩個身體仍舊無法真正交纏結合，慾望化為絕望殘酷，身體被永恆孤獨浸透。
導演對結局的處理，讓我不禁聯想到Almodovar的電影《悄悄告訴她》，當中Alicia受孕而奇蹟似從昏迷狀態中甦醒，是因男主角Benigno逾越了看護的尺度–一個生命的救贖居然聯繫著一樁罪行。雖然這罪行的動機是出自最深刻的情感，但Benigno自始自終都沒有吐露心意的機會，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以求與Alicia相逢。
而《天邊一朵雲》歌舞片段的視角不如《洞》那般簡潔深刻，結局也異於後者的單純與圓滿，顯得異常殘酷突兀、充滿糾結。同時因為畫面傳達太多的訊息，又夾雜著情色鏡頭與AV演員的喘息聲，反而讓觀影者難以靜心思考梳理故事的義蘊。不知道有多少人能不受情色表象的迷惑與刺激，冷靜察覺最終那靈魂的救贖呢？
如同蔡明亮所言：「天空永遠存在，雲卻來來去去」，軀體生生死死，世間依舊如常。慾望起落的身體，好似雲朵飄飄蕩蕩，無論能不能被滿足，來去都不由自己。孤獨的靈魂一如天空，不曾受雲朵影響、也不被慾望支配；救贖的代價是犧牲身體的慾望，不能結合的雲朵在交會後各自仰望天空，只能看見永恆的寂靜穹蒼。
（2005．4）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