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的台北，季節挪移帶來了些許的寒意。這個城市似乎被涼風吹拂得打了幾聲哆嗦，呼出來的氣體憂鬱般地結成沈重的灰雲，在天空不斷盤旋、不斷下降。
我穿了一件藍哥的牛仔外套，騎著摩托車在低氣壓的籠罩下徐徐前行。單調的陰森覆蓋住整個台北的下午，雖不敢說這種氛圍反射了我的心情，但這時候的我的確覺得有股莫名的悸動，簡直像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在深山裡發現一間獵人的小屋似的，我喜悅地將自我黏貼進這個暗色系的布景中。
是要去某個聚會吧。在某間KTV的包廂，有某幾個人正等著我的到來。是個重要的日子吧。在紛亂的世界中，每個人都有權力武斷地賜予自己一個紀念日；藉著附加在特定日期上的特殊性，每個人都可以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這代表月曆上的每一天都可能應和著某種神聖而不可侵犯的信念：不僅是系譜上的標示，也是戴在頭頂上的皇冠；不僅是自己確實參與過歷史的背書，同時也彰顯了自己的獨特。
等一下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迎合那些臉孔呢？等一下的數小時該唱幾首自娛娛人的流行歌曲呢？等一下是否會有令我意想不到的驚喜呢？
想著想著，我不知不覺加緊了油門，熱切地企圖早一點回答心裡面所提出的疑問。氣流被鼓動似地鑽進安全帽的面罩裡，我幻想著自己是街道上唯一正在移動的物體，跟隨摩托車的引擎和呼呼的風聲跳躍在靜止的城市圖像中。我並不特別快樂，也不特別期待；悠遊於腦海最深處的精靈持了一把名為好奇的權杖，揮舞拍打著我的體液，催促我趕緊將自己形而上化，讓驕傲的紀念日與喘息的靈魂合而為一。
就這麼思索著、浮升著，我幾乎進入到忘我的狀態。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飄渺，甚至連一台莽撞的計程車從身旁略過，觸碰了我老邁的摩托車，都顯得虛假而不切實際。我僅僅察覺到摩托車傳來的一陣搖晃，然後身體也配合地往柏油路面的方向傾斜。車子的速度、跌落的速度、意識飛轉的速度剎那間從四周抽離；世界依舊清靜，我的身體正往下降，但心靈卻已經突破禁錮，衝到了時間的逆反和開端。
那像是在螺旋的環狀血管中旅行，我搭在緩慢漂流的竹筏上舉目四望，前後左右的細胞壁簡直變成了紅色的布幕，投影著無數既黯淡又真實的片段。片段與片段各自獨立互不相連，內裡也充斥著形形色色的人物與情節；但是，我依稀發覺，似乎總有個身影重複出現在每個片段所呈現的故事裡面。身影的臉容很模糊，但是我感受到一種力量，彷彿每一個片段都因為他的存在才得以完整、每一幕情節都是為了他才那麼上演的。他簡直像是一粒巨大的焦點被我注視著，我也清楚唯有透過他，我才能夠理解這一格格的畫面所展示的意象。
隨著竹筏前行，我漸漸耙梳出片段間的某種脈絡；我發現結合這些片段的不是情節的連續性，也不是劇中人的重疊性，而是一種叫做「時間」的東西。時間是種很微妙的概念，它通常是靠具體的事物或主觀的認知來加以定義的，諸如鐘擺的運轉、日期的變異、日夜的交替等等。也就是說，時間本身是純粹抽象的東西，但它卻深刻地影響了我們的生理結構和價值信仰，所以我們才必須去界定它，藉以提供一套規格化的秩序來滿足像是安全感之類的企求。在這個螺旋環狀血管裡的細胞壁上，我看到所有的片段中都有一具相同的身影，但是這具身影絕非固定不變，相反的，他的臉容儘管模糊，大小和形狀卻不停地擴大。第一幕畫面他還像個小嬰兒，後來慢慢地長高、長大；現在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幅片段了，他的身影也發展到成年人的體態。時間了對他施加了無與倫比的魔力，彷彿逼迫他在壓縮空格裡展示自己的成長，而我則置身事外般地閱讀了一部被刻意分割的生命史。
我很困惑。現在的我究竟身在何處？為什麼我要去品嚐這些片段？眼前的身影到底是誰？為什麼他讓我有種熟悉得歡喜但又陌生得心碎的感覺？那些影像對我而言又具有什麼樣的意義？
竹筏似乎漂流到了血管的盡頭，接壤著紅色血液的是深邃的黑暗。不再有新的片段在我的四周放映，一切都適時地靜默了下來。我由困惑的情緒中猛然驚醒，並且企圖冷靜地分析我的處境，但是強烈的焦慮卻從胃裡狂湧而上，導致我無法專心、無法冷靜、無法分析。我像是被困在身體解剖圖的某一段血管中，在封閉堅實的空間裡焦躁的等待著什麼發生。從小到大，我幾乎習慣了自己的孤獨，習慣了去吸允寂寞的氣息；但是，現在，我真的沒有辦法再將孤獨當成自己的朋友，它成了網狀的魔鬼，緊緊地把我包裹得難以呼吸。
我絕望得放聲痛哭，簡直像要把內臟都嘔吐出來似的哭法。我不停地抽蓄著、顫抖著，無助地讓淚水浸濕棉質的牛仔外套。我開始明白即將來臨的不是死亡，而是永無止境的等待。真正令我懼怕的不是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掙脫這項束縛，而是我竟然要獨自去經歷掙脫的過程。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淚逐漸流乾，我蹲在竹筏上，雙手虛弱地抱住腦袋。突然間，我察覺到有某種物體正在向我慢慢地靠近，在無聲的情境中，這個物體帶來了更真切的壓迫感。我慌亂地抬起頭，在漆黑裡奮力地勾勒出物體的輪廓，就在我的凝視和物體的接近交錯之後，我看到了片段裡的那具身影站在我的面前。
「嗨！你還好吧？」
「這裡是哪裡？」
「對不起。我無法告訴你。你剛剛看到了很多畫面，感受了很多情緒，也許你比我還適合去詮釋這裡。至於我，我從存在開始就一直待在這裡，沒有離開過這裡；對我來說，這裡就是這裡，因為我找不到任何那裡可以讓我定義這裡。我不瞭解你希望得到什麼答案，但我確實無法給你任何明晰的闡釋。」
「那，你是誰？」
「我是誰？也許你反而比我還要來得清楚。我只能告訴你：你就是我，我也正是你；我居住在你最深層的世界中，你則用外在的行動布置了我的一切；你負責建構我的思維，而我則負責遙控你的行為。」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老實講，我覺得有點難過。一場意外讓我與你莫名地在這裡交會，但是當你看著那些片段，甚至看到我的同時，你卻連絲毫的感觸都沒有。我承認，這些年是我們共同讓彼此的疏離日益擴張；你的疑惑和喃喃自語只是證明了我們之間的鴻溝已經難以跨越、裂隙已經難以填平。雖然我永遠都會住在你意識底層的土壤裡，但我們的分裂卻很可悲地事所難免了。最後，讓我送你一程吧。別了，我的我、你的你。」
我眼巴巴地瞧著身影對我揮手道別，只得把剛剛正要吐出的疑問吞回肚子裡。然後，竹筏飛快地向黑暗衝去，身邊的一切也被速度打成了一遍含混的光影。就在平衡感都快消失的同時，我似乎瞥見遠遠的地方有兩道明亮的光線……。
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灰濛濛的天空，就這麼茫然了幾秒，我才知道自己正躺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經過了一陣痛苦的掙扎，我好不容易艱難地站起身來；前方有一輛計程車正迅速地離去，四周則有幾對好奇的眸子上下打量著我。我呆滯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卻想也想不起來，只知道摩托車和背包裡的物品零散地分佈四周。
我胡亂的把散落一地的東西塞進背包裡，跨過了摩托車，避開行人和騎士的目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到路邊的騎樓。冰涼的細雨從厚重的雲層中飄下，伴隨著詭譎的味道；這是初冬的第一陣雨，染濕了台北這塊巨型布幕。我痴迷地伸出雙手，任由雨水拍打指掌之間，然後又將手臂彎曲，用這雙被天空之淚浸潤過的手掌撫弄我的臉頰。
我很疲倦、恍惚，簡直像是有什麼硬生生地跟我割裂了的感覺；從此，我不再是完整的我，不再擁有完滿無痕的軀體，甚至不再操持具體的精神。所以，我，究竟是誰？我人在哪裡？我該往何去？我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不瞭解我到底是以何種形式存在於這個騎樓這些注視這座城市。我無奈焦躁、我困窘疲乏，我終於只能永遠地維持這樣的姿勢以及這樣的缺口。
背包裡的手機在此時響起惱人的鈴聲，我徐徐地取出，按下通話鈕，將話筒貼近右耳。
「喂。你怎麼還沒來？我們等你好久了！」
（我該去向何處？）
「說話啊，裝什麼啞巴啊？」
（我能夠說些什麼？）
「趕快來啦！你不會在你的大日子也放我們鴿子吧？」
（什麼大日子？你們又是誰？）
我掛掉電話，嘴角勉強地泛起一抹苦笑，仰首望向天空裡的積雲。
語言、溝通和對話必須要有認識上的基礎，但現在的我卻是空的，因此我又該如何釐清你所傳達的意義？
走吧。走到哪裡？走向未知吧。我是空的，我要重新去記憶。
就這樣，有某個人的某個紀念日悄悄地遺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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