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電車到了西門町，信步走到真善美戲院買了張3點整的電影票，看看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於是我像個虛弱的熱氣球在戲院附近飄移。
西門町的一切景象都令我燥鬱，我錯置在五光十色的商家和色彩繽紛的髮型之間。麥當勞裡的老人眼神散渙地隔著玻璃窗投射出蒼白的臉龐，成群結隊的年輕人嬉鬧著我聽不清楚的話語，或許只是自己太懶惰，我無法將身體有效地鑲箝進這幅超現實的圖像中。
我感到疲勞，匆匆地找了張空椅子坐下，為肺臟點燃一根香菸，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來。
呼......靈魂並沒有得到救贖。
好不容易捱到快3點，我理一理心情走進真善美戲院。在往7樓的電梯裡側耳聽到一對老夫妻的對話，老先生操著聽不出來哪一省的口音問旁邊的太太："我們有多久沒出門看
電影了？"老太太回答："上次看的電影應該是異域吧？"
我有點驚奇，帶股無可言喻的感觸。十幾分鐘後要上演一齣真實的人生悲喜劇，我不知道老夫妻想看到什麼，是別人的故事，亦或是透過影像裡的人物來追念自己的一生？
電影開始了。
一個兩手殘缺的老人艱難地用雙臂緊緊夾著一把口琴，哀傷的小調緩緩地傾洩而出，像柳樹般低低輕拂著我的心湖，彷彿幾十年的時光都濃縮在口琴來回的移動中。我的情緒漸漸地被牽引至劇情的脈絡裡，跟隨著南下的火車和蕭菊貞的口白，還有主人翁蕭政賢先生望著大海時的細微眼神，我陷落在歸鄉的思緒中。
家鄉是如此的遙遠，"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紀錄片藉著蕭先生半生遭遇的鋪陳，並且穿插了榮民之家裡老人們的敘述，一條主線隱隱浮現，那是寂寞而終極的道路。歷史荒謬地將一群來自於五湖四海的青年帶到陌生的小島上，政治的禁錮讓他/她們有家歸不得，慢慢地，他/她們適應了這塊土地，將這塊土地當作了落地生根的家園。
但是，歷史並不會因此而有所了結。幾十年後，統治者老了，極權主義鬆綁了，兒時故鄉不再只是午夜夢迴裡記憶的草原，闊別許久的親人也不再相見無期。想不到的是，當年那些打著綁腿、操著步槍的年輕人，如今卻被歲月侵蝕得只剩下斑駁的皺紋和蹣跚的步履。站在故鄉的土地上，與同樣老邁的兄弟姊妹彼此攙扶，在父母親的墳前下跪，盼
啊盼了幾十年，盼到眼前的一抔黃土，盼到了幾十年前就已流乾的淚再度泉湧而出...
我可以隱約地察覺到蕭菊貞試圖不著痕跡地對國民黨政權做出批判。為國家奮鬥了一輩子，許多老人從來不曾怨懟過那位偉大的先總統蔣公（原諒我的無禮，沒有空格代表我不願再對獨裁者做符號上的敬意），但是，國民黨政權卻要他/她們所有的人來背腐敗的黑鍋。公平嗎？
老人只能無奈，島上的人懷著敵意喚他/她們"中國豬、老芋仔"，對岸的人（同胞？）卻又叫他/她們台胞（他者？），兩邊都不認同、接納自己，那自己的認同又在哪裡？
對不起，老人們真的都太老了，老得無力去釐清自身的遭遇和歷史的演變和要命的自我認同間的辯證關係。
有位留著白鬍子還綁一條不算長的馬尾的老伯伯，老淚縱橫地唱著自己寫的歌，戰爭毀滅了一條回家的絲線，還有自己寶貴的青春。意識型態是被上層結構所建構宣傳的廉價商品，但是數十萬個生命卻慘遭剝削，消費了自己的忠誠和勞動力，到頭來只剩下憤恨的眼淚。
榮民之家是最後的場域，不幸老人的歸處，一格一格的病床和老舊骯髒的地板像是呼應著扭曲萎縮的軀幹終究得在這裡寂滅一般。幾個理了光頭（彷彿他們從來就沒有頭髮）的老先生坐在輪椅上，用呆滯空洞的表情費力地吸食流質狀的食物，那是最後的養分，維持著靈魂已經逐漸遠去的身體。
漆黑的畫面打出了幾行白字，馮數勛老先生在春節期間過世，然後鏡頭帶到榮家的一角，沒有主題的角落配合著冰涼的廣播聲，告別式顯得好蒼涼好蒼涼...
我哭了。想起住在安養中心的姥姥也是用那麼空洞的神情望著我，我的心臟就像是被緊緊地握住似的，淚腺沒有節奏的抽慉。
影片的尾聲，主人翁蕭老先生再次回到湖南老家，呼吸著故地的空氣，和親兄弟們閒話家常，然後在夜色中靜默地離去。
誰都想不到這是最後一次和三哥見面...一切只有靜默。
哪裡是真正的家鄉，是記憶裡的那片土地或是展現在眼前的地方，還是，還是那個花了大半生打拼奮鬥的島嶼？
即使被叫罵和不友善的嘲諷，這些老人，這些從來就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士先生們，或許早已和台灣的土地緊緊地接合在一起了。
電影結束以後，我頭低低的快步下樓走出戲院。迎面而來一陣略帶寒意的春風，我仰著臉環顧四周，突然覺得自己又被誰用蒙太奇的剪輯法拼貼在西門町這個詭異的所在。腦袋空空脹脹的，我好像沒辦法思考太多事情，對於這裡的一切，吵雜的行人和商家，我失去了理解的能力。還是搭捷運回家吧。
家。
那小小的眷村、健康的外公、姥姥、兒時玩伴和左鄰右舍的爺爺奶奶們，猛然地跳躍到大腦執掌記憶的地方。
那麼清晰，那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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