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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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道的掌故裡有一則「老萊子綵衣娛親」：老萊子行年七十，卻把自己弄得小丑似的，「臥地為小兒啼」，換個角度想想，竟有一番悲涼的況味。
　　九十幾歲的父親真的要看這場滑稽戲？七十歲的兒子真的想演這場滑稽戲？
　　在我看來，這不是一個快樂的故事。
　　按照原意，老萊子這樣做，為了讓父親覺得孩子小而自己沒有老。在這個假象之下，名為孝順，多少……意味著兩代之間﹐對「老」這件事溝通的困難。老萊子小丑似的﹐瘋瘋癲癲演一場鬧劇﹐在我們文化裡成了孝道的基本教材﹐這齣鬧劇又一再捲土重來。其實，我們大可以模仿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之霧月十八》的說法……鬧劇捲土重來﹐於是成了悲劇。
　　悲劇性在於----隔代之間才能夠產生相憐的感情。「先同稚子舞，更著老萊衣」﹐人與人相處寧可留在「老人」與「稚子」的兩端﹐父子間卻缺乏真正的相知相惜。父子間難以交心﹐難以向彼此透露年老的真相，特別是關於年老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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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祕密：我們未被告知老年的真相。
　　以敬老為名﹐事實上是敬而遠之，把老年真相從意識層遠遠地隔離出去。我們的傳統講究敬老尊賢﹐但對於老年的實況﹐並不願意近距離去理解。
　　於是﹐老人家沒有足夠用的辭彙形容自己的狀態，怎麼說都有點辭不達意，一般人關於老態的形容，聽起來，很容易也失之畏瑣。在我們文化裡﹐「老」反而成為不可說的禁忌。
　　老年人自己難以言傳，社會便隔著一層，只好按照比老年人年輕的思惟去理解「老」。這恰好是另一種無知的源頭：人們在老年真正來臨之前﹐根本不願意模擬老的境況。寧願奢想本身是個例外，可以逃脫這種宿命---即使別人會老﹐自己也不會老。像是年輕人經常發出豪語，活到四十歲﹐甚至三十歲﹐就已經好老好老，夠了﹐可以結束了……。
　　老萊子，說不定，不知道如何啟齒，如何說出這個祕密﹐便在地下翻滾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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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尤其老不得。
　　Anti-age，這是所有女用化妝品的關鍵字。Anti---幾乎是反抗外侮一樣在抵禦！
　　「老」，對所有女人而言，都是個髒字眼。她試著用各種方法來延緩﹐不﹐掩飾，不，她甚至痴想要停頓時間﹐甚至翻轉時間的行進方向。
　　換句話說﹐女人怕老。女人總害怕﹐害怕變成比現在更年老的那個自己。即使眼前這一刻﹐她也在攬著魔鏡自欺欺人：我﹐看起來，其實不像「我」實際上這麼老。
　　這場註定了敗北的戰役裡，女人﹐與自己身體為敵，竟與身體此一刻進行的狀態（英文的Aging﹐是一個正在進行式）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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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不論他承不承認﹐恆常也在面對年齡的焦慮。
　　男人﹐喜歡年輕女子﹐原因之一﹐乃是要印證（並強化）自己的（繼續）年輕。古早的採補之術﹐也佐證這樣的思惟。
　　自從《抱樸子》的年代，傳統中一路都有「陰陽之術﹐不死之道」的說法。於是﹐自然而然的兩性歡愛，對男人而言﹐竟然多出了功能的考量。「房中術」之類的書甚至包括了技術層次，警告尤在於不要貪色耗精。教導男人為了長生不老﹐必須犧牲……盡情盡意的愛與歡愉。
　　道家的說法﹐具體地﹐把女性身體比喻成為丹爐﹐供男人煉製長生不老的仙丹；而第一次的童女身體，根據這類的學問﹐對男人保持青春尤有特效。性別關係中﹐老男人為什麼夢想年輕的、沒有經驗的身體？……關於延緩老年﹐道家比儒家提供了更切實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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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老年﹐包括老年的面容、老年的身體﹐人們何嘗定睛去凝視？
　　美國已故的攝影大家 Richard Avedon曾經花了很長時間拍下絕症末期的老父親。展覽現場一幅幅瀕臨死亡的老年樣貌﹐引來陣陣驚詫。世人議論著攝影家因為殘忍？還是因為親愛？……。Avedon把自己的老父親定格在相片上﹐除了追求真實﹐同時也讓世人驀然發現，是什麼，直接銜接著死亡？換句話說﹐死亡並不在一瞬間來臨，老年與死亡﹐可以是一組連續性地、須臾不失的照片。
　　平時，人們很自然地偏過頭、閉起眼，何嘗願意仔細地看？……時光飛馳﹐竟任由時光飛馳，親人的老、自己的老，我們寧可否認、寧可漠視﹐卻不去如實辨識﹐也不去體察老年生活真正的幽微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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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年，在一般人心裡﹐乃是一個嚴重地、更嚴重於死亡的禁忌。
　　當年，釋迦摩尼還未成佛，他還是嬌生慣養的西達塔王子。王子微服出宮，塵埃之下，望著街上缺牙咧嘴流口水的老年人﹐他一時驚駭，只因為原來被保護（遮蔽？欺瞞？）得太好，竟然撞見了不該讓他眼見的禁忌。
　　如果有人被描述老年的文字觸動，或者，在人們集體心靈裡，之所以受驚﹐亦因為不小心瞥見了-----老年樣貌的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