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館】—給失眠的人解解悶 秋夜，微風，細雨綿綿。 推窗，舉頭，尋月。 放眼，尋遍，滿目石屎，明月何曾見﹖ 既暮，八方無聲，俱寂矣。 天地悠悠。 身處斗室，如陷圍城。 唯有扇獨轉。 —隨感錄之廿九〈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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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

這句評語，是錢鍾書先生為《幹校六記》寫小引的時候談到的一句。所謂「大背景」、「大故事」指的是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這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經過這「顛倒過來」的漫長歲月，楊絳女士以其細膩的筆觸一字一句地寫下這《幹校六記》。「六記」者，就是〈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閒〉、〈『小趨』記情〉、〈冒險記幸〉和〈誤傳記妄〉。

錢鍾書先生在小引中說：「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我則不太認同。在那「火紅火綠」的年代，中國人彷彿都失去了理性，成了純感性的動物。多個「運動」不知造成多少慘案、多少冤獄。誰才是應該要感到羞愧呢﹖到底是錢、楊二人，還是有能力影響局面的人﹖當然，我猜想錢先生這樣說大概是反話，他老人家說出這句〈運動記愧〉的時候，大概是笑中有淚的吧﹖

《幹校六記》寫的是「文革」期間錢、楊兩夫婦下放到幹校向「農民無產階級」學習的一些故事。與其他同樣都是描述「文革時期」的書不同，《幹校六記》中沒有震懾人心的情節；沒有慘絕人寰的故事；沒有「窮途節乃現」的風高亮節、偉大情操，它有的只是簡單不過的細節：關於狗的故事、關於鑿井的故事、關於洗廁所的故事……作者並沒有刻意煽情，但情感躍然紙上，令人不其然感受到絲絲溫馨。在那「最好的時代」，同時也是「最差的時代」，作者兩夫婦的一些珍貴回憶，竟溫暖著讀者的心。

在我們看來，文化大革命無疑是一場災難。然而，書中沒有自怨自艾、哀愴悲涼的氣氛，相反，不難發現處處流露的積極心態。楊絳與錢鍾書不但沒有對自身民族失去信心，相反，他們仍能苦中作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寄寓了夫婦二人捨不得祖國的心情。他們在不違反個人原則下挨過了這「十年浩劫」，而且更不乏苦中作樂的小片斷。例如楊絳幾經波折拿回那份《堂吉訶德》中文譯稿、在「陪鬥」時睡覺、錢鍾書兩三天寄一封家書給妻子……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過於〈誤傳記妄〉的這一段：

楊絳指著一個窩棚問錢鍾書：「給咱們這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錢鍾書認真想了一下，然後說：「沒有書。」當時，楊絳的反應是：「真的，什麼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夫唱婦隨，二人真可謂天造地設的一對「書癡」﹗然而，更令人惋惜的是，如此兩個知識份子，竟無端被捲入政治的無情旋渦，真是造物弄人﹗

「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通常也有一個成功的女人支持著他。楊絳之於錢鍾書，大概也是如此。雖然錢鍾書的名氣顯然要比其妻大得多，但楊絳的文字造詣未必就在其夫之下。讀《幹校六記》，到處可見作者文筆之精煉簡潔和類近錢鍾書式的幽默反諷。對於作家來說，鞭撻不難，反諷難；反諷不難，自嘲難。作者在文中常常「自嘲」，真諷己耶﹖欲諷人耶﹖

回想五十年代的「上山」、「下鄉」，穿插著楊絳女士的《幹校六記》，看畢此書，連我也彷彿與作者走過了一段精神旅程。看完這「大故事的小穿插」，我不由得想追尋那「大故事外的小故事」—《我們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