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義在脫離日常生活的軌道、在撤除界線、在放鬆自我、在融入他鄉、在嬉遊中觀察與反省。」

「真正的旅行,是生命價值的印證,真正的旅行文學也一定是生命經驗的提高與擴大。」

「旅行文學的內容來自創作者個人旅行的體驗。藉由行動與觀察,我們和某個時空互動,並產生知性或感性的激盪。」

「旅行是移動的狀態,容易產生擦撞,包括兩種文化、制度或意識型態擦撞,而旅行文學就是兩者擦撞的火花。」

從遊記、遊記文學到旅行文學,不管是哪一種說法,都標記著旅行以後的寫作,出於自願的旅行,遊山玩水,可以怡情養性,也能深入民間生活,體察每一個地方不同的風土與人情:即使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開展的旅程,一樣可以增廣見聞,豐富生活的深度,說到這兒,突然有個同學問道:「老師,那您是旅行為了寫作,還是寫作為了旅行?」

這個問題像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盞燈,為曾有過的移動找到了一個歸屬。

旅行於我,除了少數和家人一起,為了休閒與陪伴,我大部分的旅行都和工作有關。和工作有關的旅行,意思是同行的人是作家,到達目的地後接觸的人也是文人,不管是座談、采風都圍繞著文學話題。旅行和工作結合,回來以後整理旅行所得,化為專題製作,是工作的一部分,一次又一次,多得自己都數不清了,有些地方甚至一遊、再遊、三遊……,日子久了,關於文學的部分漸漸淡忘,越發清明的反而是旅行的點點滴滴。

譬如說,我以一篇〈孤獨之旅〉的散文贏得了一趟法國旅行,回來之後寫了〈豐富之旅〉,符合旅行文學定義的內容都在那裡頭,首先是遠離生活常軌,和台北溫暖的春天不同,暖氣剛打開的室內冷得人把皮箱中的衣服全穿上身仍直打哆嗦;然後和另一種文化擦撞出火花,可使用一星期的地鐵票才使用一次便故障,刷不開閘門,向售票口的工作人員反應,那人二話不說便遞過來一張單次券,那明快迅速處理的態度顯示對這類的事司空見慣,但下次呢?他手一揮意謂著下次不干我的事,於是接下來的六日我得一次又一次比手畫腳交涉;換了一個時空,互動的內容也不相同,全世界都一樣的麥當勞,吃過早餐走出來,卻遇上不一樣的人,一群吉普賽小孩圍上來,把我和同伴隔開,手上拿著我看不懂海報紙,有的扯手,有的拉衣袖,嘴裡嚷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一陣哄鬧,在我們驚覺不對勁的時候,帶著我的錢包逃散。友人堅持去報警,用破碎的法語說明情況,卻只得到警員兩手一攤的表情。大約是說,你們得管好自己的錢包啊!文章的結尾寫著,「旅行結束,什麼事也沒發生。所謂什麼事是指旅人期待的事,而許多不被期待的事卻發生了」,旅行不就是這樣,滿滿的行李箱帶去又帶回,但裡頭裝的東西卻不見得相同,心境也是如此。

又譬如說,我和十多位文友同遊北疆,從烏魯木齊一路向西,直到中國西北邊陲的霍爾果斯口岸,每天行車近十個鐘頭,砂礫碎石及野草的戈壁景色千篇一律,看久了令人昏沉欲眠,卻又屢在快要睡去時被顚簸的路況驚醒。此行最精采的景點應該是有如童話美景的喀納斯湖,在飛機和高速路都未建備的年代,我們花了三天半的時間抵達,又花三天半的時間繼續西行至伊寧,卻在這最精華的景點遇上壞天氣,又冷又濕,雨霧濃厚,於是我們度過凍得難以成眠的一夜,隔天一早匆匆離開。因為沒看到所謂的美景,我不知道我們錯過什麼?直到十二年後,再次重遊,驚嘆那美得令人瞠目結舌、說不出話的美景,多年前那事後思來十分不值的旅程又剩下什麼?

又有一次,再次到訪花都巴黎,流動的饗宴、最美的櫥窗,遊客必遊的鐵塔或者瘋馬秀都還沒機會親臨,就先受邀去欣賞中國導演、法國演員的舞台劇。因為說的是我們聽不懂的法語,加上旅途勞頓,我們幾位觀眾或短或長都在劇院舒適的座位上睡著了。之後那趟歐洲之旅造訪了許多文人故居,和旅歐的作家們歡聚數日,但留在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卻是我在沉沉睡去前,看到舞台上女主角和禪師的對手戲。

再譬如,明明是個平日睡眠沒有障礙,換了床也能立即入眠,完全是適合旅行的人,卻常在遠方的夜裡清醒如白日。那次在加拿大的傑士伯國家公園,白天欣賞過山色湖景,沿途的湖水多是冰河雪水,沖刷過程中夾雜的物質沉積湖底,因此在光線照射下呈現翡翠色澤,夜裡突然無法入眠的我,索性走出木屋,卻幸運地看見森林的夜色也是琥珀色的,寧靜而深邃。據說附近常有友善的麋鹿出沒,我沿著木屋走了幾圈,依舊只有我孤單的身影。

旅行真正顯現出的意義,是在「回來以後」,這也是一本旅行文學,只有回來,我們才得以用透澈的眼睛,看見過去的自己,作家如是說。但是回來很久以後,意義卻又不同了,我們看見的過去的自己,彷彿也不再是當時旅行的自己。

雖然都是因為工作而進行的一段旅程,被工作追趕著一次一次出去又回來,回來很久以後,這才發現,每一段旅程,不只是工作,都還有文學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