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諾大的車廂裡，悶頭聽著先生的數落，聲稱就是接下這爛工作與犧牲他的快樂，所以我們才能享受豪華的濱海度假別墅。
於是，很自然的，我就是那罪魁禍首，也得承受他所有的情緒失控與指責。
因為目睹家暴的經歷，讓我決定用沉默回應衝突，就怕電線走火後的爆炸。只是，我的內在聲音隱隱地辯駁著，或者自問自答著。
從來，都是先生亢奮地追逐著物質的一切，經常逼使我和他一起加入搶錢行列，他可以不顧孩子回到家希望看見媽媽的天真需要，就是要我重回職場賺錢。
我們家經濟屬於小康之上，國際外派員工的雙倍福利，常常是一份津貼allowence，就綽綽有餘。其實真的不缺我這份薪水，但先生就是對於我翻譯或接企劃案的收入感到不滿意。去年還因為我拒絕跨國公司的公關工作，也是鬧離婚了很久，每天看我都是憎恨，嘴裡吐出的都是失敗主義者的字眼。
當先生繼續羅列我有多不會賺錢，或將賺錢機會給往外推的罪證，我卻有一個悲哀的念頭，難道我們真的是“富裕” 夫妻，百事哀嗎？
記得剛跟先生結婚時，他才剛工作，我們結婚婚紗都是找贊助與免費的花束，回德國第一年住的廚房也小得擺不下餐桌，只能在爐子旁擺張簡易的一張小木桌，放菜直接在爐上吃就起來。或許還在文化震撼的磨合階段，那時好像沒什麼心力去急迫地搶錢。
反倒是近幾年，平步青雲的先生，見了物質的世面，這下可是挖開了欲望的坑道，永遠填不滿的匱乏。
當先生逛完各國航空貴賓室，下一個目標就是頭等艙，但我卻很安然有經濟艙可坐，甚至，不出國坐公車、騎單車、走路散步就可以了。
當先生羨慕熟識與表妹住豪宅，而我們也因公司配套住過不少豪宅，覺得下一個目標就是真實擁有，我卻從沒忘記自己是在茅草屋裡出生，任何的房子對我而言都是賺到的。
當先生出差習慣住五星級飯店之後，他的旅遊也變成精緻套裝與豪華度假別墅，我卻依然享受揹著登山背包，靠著雙腳一個巷弄走過一個巷弄，或是騎著單車一個城鎮切換到一個城鎮，夜裡只要一張床的青年之家，就能滿足我的睡眠。
當先生嚐遍上海五星級飯店的香檳brunch，還想追求更多的味蕾挑戰，不知怎麼的，我就是偏愛吃台南巷弄的小吃，或逛逛夜市。
有天，當先生描述著去杜拜出差，被招待去六星級飯店時，那美食是如何精緻可口。很魔幻寫實的，我的腦袋出現一個畫面，那就是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上面浮著幾粒星子般的小蔥花，飄著圓弧狀的幸福油水，還有那老實的麵條，散發著小麥的香氣，「這就是生命的真實味道！」我為這畫面打上這則跑馬燈訊息。
極為隱喻的，我知道與先生在物質層面上，出現了極大的落差。
這是無法掩飾且悲哀的，竟在富裕之後的無法生命同步。
他常嘲笑我的極簡生活，聲稱那是我的窮人意識與失敗主義作祟，非得把自己的日子過得那麼艱難才感到熟悉。
過去，我可能會被他數落洗腦得有些相信，畢竟我在物質匱乏情況下長大，富裕於我多了那麼點虛幻的不真實，甚至是惡意的玩笑，隨時會被女巫沒收的。
然而，當我慢慢看清自己的金錢觀，是多麼受到父親嗜錢如命的影響，而反向地抗拒金錢，以及推拒連帶的享樂時，我開始願意在這物質面的課題上下工夫，去看看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一點點物質享受都會引來天打雷劈的厄運，當別人付我酬勞時又認為有點不好意思。
這功課是慢慢地持續進行著，卻已經讓我對生活的習慣光譜擴大，從極簡到富裕，我都能坦然接受，只是，富裕對於我就是淺嘗即止的夠了，我不眷戀那永遠可以用金錢堆疊更高的無止盡，卻更清楚自己要的不過是滿足的醍醐味。
不是說我過於浪漫與幻想，而是真的兩者都長是比較過後的夠了。
一本書，就可以滿足我幾個春秋的心靈變化，怎麼還會執持追逐那流行換季的集體亢奮？
一段路，就能夠與自己心靈對話，融入天地宇宙的開闊，那需飛行的騰空接駁呢？
一朵花，就為我示現的天堂的富足，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梅雨季大雨滂沱下的荷花與荷葉，就為我獻上水晶、珍珠與纓絡，怎麼還需要精品展示台上那冷冰冰的複製品？
一碗麵，就為我爬梳了「需要」的絨毛，怎麼還會非得米其林美食才能滿足呢？
一盞燈，就為我溫暖了家的想像，知道有人在守候、探看與等待，麼會需要上億豪宅的空殼子呢？
一襲衫，排汗衣就幫我自動刪除所有的贅物，怎還需要立體剪裁與華服來披掛呢？
一個人，知心、理解、珍惜與尊重，也就是天上人間的祝福了，怎須叫夫婿覓封侯呢？
行過中年，我漸漸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毋須物質來引誘，不管別人的嘲弄，甚至先生的譏笑，這份心裡的清楚，實在毋須對外交代清楚。
只是，越認識自己的物質需求之後，不免有清楚後的冷冽與蒼涼，那就是面對富裕夫妻百事哀的問題，無可規避地在離婚進行式裡，又添加了一個前進的轉輪。
物質欲望的清楚與關係衝突之間，我選擇兩者概括承受，並且繼續探索其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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