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點半，我騎著機車延著小小的省道前進，蘭陽平原在遠方的燈火裡沉沉地睡著，宛如一個甜美的嬰兒。路燈醒著，寺廟火紅燈籠也醒著，默默延著道路散布著鄉愁，我隻身離開我久居的台北城，那如星子般擁擠、冷漠的都會，早已經忘了什麼叫捷運，什麼又叫停車位，在這一切不便捷又廣闊的地方，我們的腳步也多了些閒適與自怡。昏暗道路延伸向遠方，我追逐著影子，也讓影子追逐著我，終點在那遙遠地平線外綴滿星空的彼處，有著我與水淺淺的盟誓，無悔的青春與追尋。
越過這沙崙便是太平洋，龜山島靜靜地在夜色的神話裡沉寂，偶爾它在霧氣中有了生命，駕著浪頭在我想像裡慢慢游移，沙崙是絕佳的海堤，把濱海公路圈在它的懷抱裡，林投在它身上恣意地生長，衍生一片防風林，如搖著一頭羽毛的土著，在野性裡流動著哀淒，雖然我總不相信林投樹那多刺的葉子下細瘦枝幹可以懸掛一個被拋棄而心傷的女子，但兒時看『林投姊』這民間故事，可讓我在夜晚多了些對這植物的恐懼，每當風拂過林梢，那沙沙聲遠遠傳來，就像一個女子深深地歎息，嘆著自身身世的不幸，也嘆著三貞九烈千古來女性所擔負的命運。風總吹不過這綿密的嘆息，便讓沙子在林投林外靜靜堆積、滑落，又回到海的懷抱裡。
砂石車總讓我心驚，尤其在深夜以超過100 公里的時速突然迫近，在你身旁激起一陣氣旋後飆遠，死亡的味道便會在塵土中擴散，讓恐懼穿透你每個緊繃的腦神經，久久無法散去。還好大多數的時間，我環顧的視野中，就只有一兩聲犬吠能打破夜色的沉緬，道路兩旁紅磚砌泥底的養殖池，早因長滿了雜草而看不見曾蓄養過什麼？黃金的時代過去之後，這些曾經擔負著一口子生計的水塘，也像那些由外地來到這裡散光資產的外鄉傻子一樣，也只有在閒瞌牙時，才會被偶然提起，又不勝唏噓。而我正走在這樣不歸的道路上，就如同奔馳在這黑暗中的公路，星星與路燈或許會讓我有短暫的溫暖，大部份的時間卻是吞食著自身的孤獨，頂著無邊荒落夜色，告訴自己必須堅強。
『養殖只會讓你離繁華越來越遠，離孤獨越來越近』，有個前輩如此語重心長的告訴我，他的臉上有難以言喻的滄桑，正如同大二時第一堂養殖課的教授說『養殖就註定要吃苦，吃不了苦的現在離開還不晚。』我當時並無法體會這句話的意含，因為當時我根本連門檻都還沒跨過，一群天真的大學生，各自懷抱著與水與海的夢境游過了四年或六年的青春。有些人提早演化，或飛或奔跑在陸地，但最後大家都失去了泳鰭，在離開學校後不久，我們不得不去面對自己是陸生動物的事實，潛泳只是夢境，只有僥倖的魚知道，海永遠存在，只是我們這降海的旅程太遠，遠到看不見那片深藍。
走在這微雨的濱海公路，我像隻渴望海的花跳，努力在泥濘裡以短鰭向聖地的方向爬行，正如同上萬隻在沙灘上孵化的海龜，本能地以錢幣大的身軀越過沙丘、枯木向海風的故鄉挺進，不管等在路上的是海鷗的尖嘴，還是突然出現的掠食動物，也阻不了撲向大海懷抱的衝動，因為牠們只有回到海洋，才能有更大的生機。
夜色緊緊依偎著我，鹹鹹的海水味撲打著嗅覺，遠方天空微微泛紫，是該黎明了！我想起那些與我談天時同行純樸的笑容，以及們照顧魚蝦時專注的表情，我實在很難茍同別人說的『養殖的人，只不過想把生命拿去賣錢』這或許是一種殘酷的真象，但當他們說著其中的甘苦，有笑有淚的真摯，我才體會大環境或許不認同這樣的產業，但它仍然在這天地裡努力一次次地開花結果。
天空還睡眼惺忪，爬上一段坡路我來到了沙崙上的蝦場，拿下安全帽對照後鏡中的自己露出個笑臉，希望今天又將是充實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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