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書考據大觀]王侯心聲抑或民間俗曲?——新探《鄭王詞》作者及其性質(史海峰,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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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第三期《音樂創作》
互侯 聲抑或厭向俗I勿?
新探《鄭王詞》作者及其性質
史海峰
摘要:通過對《鄭王詞》的版本及傳播、題材主旨、語言風格、敘事方式等的分析研究,認為《鄭王詞》的作者並非
明代朱載靖,而是後人假託其名,將本地區的俗曲俚詞、民歌小調、民間說唱加以搜集整理而形成的,並經過後人多次增訂
補充,是民間文學的集體之作。雖如此,《鄭王詞》仍具有一定的藝術價值和社會價值,反映了明清時期底層社會的情感心
聲。
關鍵字:鄭王詞作者俗曲
《鄭王詞》又名《醒世詞》、《鄭王醒世詞》等,自20世紀50年代由文化部路工訪到清道光元年(1821)賀汝田刻本《鄭
王詞》之後,開始引起學界注意,其中部分作品收錄入《明代歌曲選》、《元明清散曲選》、《中國散曲史》、《中國散曲綜論》
等著作。截至目前,相關研究成果基本認定朱載墒(諡號“端清世子”,明仁宗第六代孫,鄭藩王族嫡世,鄭恭王朱厚烷的
嫡長子)是這一民間抄本的作者,並將《鄭王詞》歸入明代散曲。根據現有史料和文本分析,筆者認為,《鄭王詞》乃是後
人假託朱載埔之名,經過長期的民間流傳而產生的集體之作,屬於時令俗曲,反映了明中期以後中原地區的民間音樂風貌。
之所以做此論調,是因為查遍明清史籍,從沒有朱載±育寫有此書或創作此類曲詞的記載,朱載埔著作中也沒有見到一首
《鄭王詞》所載曲詞,出土文物和現存實物遺跡中也未曾有相關記載,只是在民間藝人和老百姓中流傳這一說法。根據史學
研究的二重證據法和三種證據法,僅憑口述史材料顯然是不能夠證明《鄭王詞》就是朱載埔所作,因此,目前關於《醒世詞》
的研究結論也是缺乏學理依據的。下面,筆者將著重就《鄭王詞》的文本進行分析,以找出支持本文論點的基本依據。
版本與傳播情況
一
、
據路工《明代歌曲選》(1956)、範沛濰《朱載埔和他的<醒世詞>》(1992)、滑麗坤《朱載埔<醒世詞>研究》(2009)等
論著所說,朱載埔生前並未刊印此書,系後世人以傳抄的方式在民間流傳。目前所知的版本有清道光元年(1821)賀汝田刻
本(佚失)、道光四年(1894)王栗園刻本(佚失)、光緒十八年(1892)賀汝田重刻本、豫北石印局《清理詞》刻本(年代
不詳)、民國24年(1935)益智堂《鄭王詞分類彙編》刻本(閻永仁)、民國二十二年(1933)新鄉翰墨齋《鄭王醒世詞》
刻本(佚失)。據《鄭王詞分類彙編》所載賀汝田所撰“舊序”所說:
前明懷慶府鄭藩端清世子,因書理奧妙,愚夫難曉,順口作為歌詞,無非教人父子慈孝,兄弟和睦,貧守其貧,富守其
富,以及處世接物,不奸不詐,守分安命,各盡其道焉。雖近詼諧,然詞淺易曉,人人得而知之,其醒世之意,實與聖賢訓I
世之典,毫無背謬。但此書流布人間俱系抄本,傳寫既久,不無添字、去字、差字、訛字處,觀者每為憾之。餘搜尋數本,
考校選擇,只刻此七十三條,以公同好。【l】
這是目前所知關於《鄭王詞》成書的最早記載,雖然表明賀汝田所處的清道光年間已有抄本流傳,但再無往前追溯之事
實依據。我們很難憑藉其一家之言而斷定此書傳自朱載埔,以朱載埔的身世和家境,想要將自己的詞曲刊刻成書倒也不難,
尤其是此等勸善傳道之良言,依朱載埔皇家世子的身份和潛心學問的態度,如果真是他所編寫創作的,斷然不會不刊印留世,
以啟發驚醒後人。但現有的歷史文獻並沒有相關記載,按照“疑證從無”的原則,基本可以斷定,朱載埔從沒有創編、刊印
過這些詞曲,這是不符合一個文人應具有的濟世之志的,也不符合封建貴族的倫理常識。或許,這是賀汝田根據民間流言所
說而加以推斷的。
另,“賀本”最初刊有曲詞73首,豫北石印局《清理詞》載有96首,到了《鄭王詞分類彙編》刻本己達150首。民國
二十二年刻本的編者范學圃也承認:“但歷年既久,字跡漫漶不清,且複多亥豕魯魚,爰覓數本校讎,乃知河邑聶(賀)汝
田先生與溫邑王栗園先生,均于道光初年,由相傳抄本而付剞劂,不惟王刻多於聶刻,而且不同者居大半。”【2】從朱載埔時
期到清道光年間,已有200餘年的時間跨度,如果一個人的詩詞沒有被刊印而任由民間流傳,那麼,詩作的數量只能是越來
越少,而不會越來越多。上述現象的唯一解釋便是,這些曲詞是後人創作,並隨著時間的推移,由懂得文墨辭藻的人加上去
的,這是一種附會手法,借此傳播他們的人生感悟和處世信條,這樣來看,“不同者居大半”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二、題材與風格傾向
從題材來看,《鄭王詞》所表現的社會內容和人情百態是多樣化的,但其中不乏相互矛盾之處,使得《鄭王詞》主旨導
向不確定,整體顯得龐亂雜蕪,主要表現在:
(一)針砭時弊與歌功頌德之間的對立:書中大量曲詞的主旨是針砭時弊和憤世嫉俗,這明顯與朱載埔因王位之爭而遭
・154・
史海峰《王侯心聲抑或民間俗曲?》
受禍患的特殊經歷不相符合。朱載埔之父受人陷害遭到囚禁後,朱載埔築土室于宮門外,獨居l9年,其間嘗盡了各種人間
苦難,因此對於政治的兇險有了深刻的認識。在父親平反之後,但立志學術研究,遠離政治。父親去世後,朱載埔堅持辭讓
王位,過起了隱居生活,去世後被封諡號“端清”,《明史》也稱讚他“篤學有至性”,這樣的評價大抵是中肯的。那麼,他
有可能在自己的曲詞中出現對皇室宮廷、政治時弊的抨擊和揭露嗎?答案是否定的。可是,在《鄭王詞》中仍然出現了與政
治有關的曲詞,這與朱載埔遠離政治、謹言慎行的行為方式是相背離的,試看下例《鄭王無一些》:
論起來只俺大,十三省數頭家。住的是吞脊穩(吻)獸琉璃殿,紅門金釘獅子匣。金銀珠寶無其數,萬石常祿日曰加。
文武百官齊朝賀,宮娥彩女奉養咱。一…・除了我賢王牌路,高風讓國,數過來再無我一些嚇。【3】
這裡的描述帶有誇耀語氣,可以說是擺出了皇帝的威儀架勢,試想,這對朱載埔來說可能嗎?尤其是“文武百官齊朝賀”,
簡直就是出自皇帝之口,如果這首詩詞真是朱載埔所做,不僅是不可能的,而且就是謀逆之罪。再看下例《閑懶歌》:
天子閑懶,難理百官。官府閑懶,難得高遷。士子閑懶,前程必短。農民閑懶,凍餓不免。百工閑懶,家計難全。商賈
閑懶,不能賺錢。和尚閑懶,當賣偏衫。道士閑懶,破衲身穿。【4】
雖然此曲內容旨在勸誡閑懶,屬於奮志類曲詞,但是開頭兩句關於天子和官府的表述顯然是不恰當的,尤其在封建秩序
更加威嚴的明朝,這種對朝廷和官僚體系妄加評論的方式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定會觸犯當朝天子對支系皇子皇孫覬覦皇位
的猜忌,這對於朱載埔來說也是不可能的,對於他來說,只能是歌功頌德。其他類似的曲詞還有很多,充滿了怨憤批判之意,
例如:
但有銀錢,白丁做官。只說時運,哪說才幹。(《休望人》)
考試官、但要錢,有銀送他三百兩,也不管通不通,名列榜前。屈殺了英才,何處伸冤。……且說這幾年,進文武兩班,
哪一個他不是銀和錢買換。與夫文章兒可有嚇相干。(《山坡羊》)
世上何事最為先,看來讀書不如捐。也無須囊螢映雪,也無須青燈黃卷。(《捐監好詞》)
(二)提倡清貧寡欲及時行樂之間的衝突:書中一方面提倡清貧寡欲的生活方式,對金錢、名利、私欲等大加鞭撻,如
《身貧》、《無錢》、《戒酒色財氣》、《罵錢》等;另~方面卻又勸告世人,人生苦短,須及時行樂,如《須行樂》、《沽美酒》、
《早行樂》等,看下例《醉揚州》:
光陰暗度如水流,青春幾何變白頭。想人生何必苦把雙眉皺,不如攜琴載酒訪故友。悶來一曲琴,愁動三杯酒,萬事皆
休。說甚麼胸中壯氣沖鬥牛,細思量人生只可醉揚州。K5]
(三)儒釋道之相容與分立:書中出現了大量反映儒家、道家和佛教思想的作品,反映儒家的有《勸孝》、《尊孝歌》、
《教學難詞》、《老不好》等;反映道家的有《駐雲飛》、《一剪梅》、《萬事空》等;反映佛教的有《天報應》、《十勸》、《戒色》
等。很多曲詞的主題是儒釋道相融合的,通過淺顯的比喻、舉例,說明一個道理。但是,也有部分曲詞卻反映出儒釋道之間
的分立,儒家的入世與道家的出世相抵牾,佛家的儀禮也遭到抵制,例如:
吾不J曬惶,我本慷慨。一世不燒香,從來不齋戒。……但行平等莫欺瞞,省在神前叩首拜。(《道素行》)
儒念四書,儒念五經,愚人專好念佛經。聖是真經,佛是空經,愚不信真偏信空。儒念經書伴朝廷,未見念佛能飛升。
(《四娘子》)
書中還出現很多反映民間信仰的詞句,通過家長里短、生活習俗、為人處事、報應不爽等,勸誡老百姓要隱忍樂觀,和
睦相處。總的來看,書中曲詞沒有一個連貫的、統~的、明確的主題思想,各類作品之間缺乏內在的邏輯性,信仰呈現出雜
亂無序的狀態,這只能說明一個結果,就是這本書不可能是某一個人編著的,而是由不同的人進行增訂刪補而形成今天的模
樣。
三、語言風格與敘述方式
從《鄭王詞》的遣詞用句來看,基本上都是老百姓的大白話,這對於受過良好的傳統教育的朱載培來說,即使曾經長時
間地接觸底層社會,但這種通篇採用俚語的寫作方式對他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只消將他本人著作中的語言和敘述風格與《鄭
王詞》曲詞做一對比,便可得出這種結論:
(一)《旋宮合樂譜序》
古樂絕傳率歸罪於秦火,殆不然也。古樂使人收斂,俗樂使人放肆。放肆人自好之,收斂人自惡之。是以聽古樂唯恐臥,
聽俗樂不知倦。俗樂興則古樂亡,與秦火不相干也。【6】
(二)《人生無幾》【劈破玉】
談人生,能有幾。苦奔忙,為甚的。擔驚受怕費心機,不過是圖名圖利。人無有百年壽,枉置下千年基。三寸氣斷肉化
泥,那時節不顯高低。金銀拿不去,功名在哪裡。倒不如早睡遲起,笑嘻嘻。門兒外臥一隻看家狗,槽頭上栓一個拉磨驢。
日不少三餐飯,四季也有兩換衣。蓋幾間茅草屋,種幾畝沙薄地。趁時耕種應時犁。糧草賦稅急早備,逍遙自在,快活便
一
宜。不貧不富,不村不儒。挨一年、添一歲,過一天、少一日。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驢。子孫耕讀,妻妾紡織。
酒來燒高,雞兒喂肥。一片薄餅,半碟蒜汁。只落得又醉又暖又不饑,足遂俺平生之志。I T]
在《鄭王詞》中,出現了大量的方言俚語,很多老百姓的嘮嗑家常話、諺語俗話、人生感言、生活習俗等,都出現在了
其中,例如:
人無干日好,花無百日紅。(《六娘子》)
名高利高,富貴百年少。茶交酒交,人無干日好。(《滿江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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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第三期《音樂創作》
材壞,吐了一口唾沫,零碎出來。材壞,吃了一箸麵條,在鼻尖上樸摁。(《笑譬》)
這家金銀似水潮,皮笊籬撈了又撈。(《六娘子》)
誰敢定百年福貴,誰敢定貧窮幾輩。誰敢定誰人先死,誰敢定誰活百歲。誰敢定夫婦偕老,誰敢定子女送歸。(《不敢定》)
閻王造就三更死,誰能留你五更間,萬貫家財總枉然。今日脫了鞋,未知明日穿不穿。總有銀錢高北斗,大限來時誰替
俺。(《山坡羊》)
這些鄉野俗語大量出現在《鄭王詞》之中,是與朱載培的文學素養和文人氣息不相符合的。從敘述方式來看,《鄭王詞》
中的大量曲詞是直白的,一些曲詞如《勸孝反八歌》、《十勸》、《高人勸世》、《六娘子》等,採用的是分節歌的形式,可以說
就是民歌小調、說唱曲詞的慣用形式。雖然朱載埔也曾經歷了由貴族到布衣的坎坷人生,嘗盡了人間冷暖,但是他在人生厄
運期間是不斷地學習求知的,對文詞的把握和利用顯然是越來越精妙的,斷不會將大部分詩詞都採用大白話的形式寫就。
四、民間音樂的影響
《鄭王詞》中的部分曲詞來自於民歌說唱,這些唱詞在民間藝人當中流傳已久,是他們在長期演出生活中的集體創作。
例如《鄭王詞》中的《十不足》,就是民間說唱演出中的書帽或書串,請看二者的對比:
(一)《鄭王詞》中的《十不足》
日奔忙只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蓋下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
娶下,又慮出門沒馬騎。將錢買下高頭馬,馬前馬後少跟隨。家人招下十數個,有錢沒勢被人欺。一銓銓到知縣位,又說官
小勢位卑。一攀攀到閣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目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賓與他把棋下,又問哪有上天梯?上
天梯子未做下,閻王發牌鬼來催。不是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下還嫌低。【8】
(二)藝人傳唱的《十不足》
人生塵世十不足,置下吃的想穿的。吃穿二字都置下,抬頭觀見房屋低。蓋下高樓並大廈,又說炕頭沒嬌妻。娶下一大
並一小,又說房中無兒女。後生三男並二女,又說地少不夠吃。田地置下一千頃,又說出門無馬騎。置下高騾並大馬,又說
身邊無跟隨。家院園丁都置下,又說無官被人欺。幹兩銀錢捐官銜,又想外邊投高職。七品縣令還嫌小,五品知州1扔嫌低。
後來入朝拜宰相,還想面南登登基。萬歲脫袍讓朝位,又想跟神仙下盤棋。洞賓陪伴把棋下,又問哪有上天梯、張天師領他
上了天,又想與玉皇把酒吃。玉皇陪飲三杯酒,想住鬥牛宮一宿。鬥牛宮裡住一宿,想要玉皇大閨女。玉皇大帝心頭惱,拋
袖打落地埃塵。打到凡間不打緊,住到江南變成驢。變頭驢兒不打緊,把它拉到磨道裡。一套磨了五鬥五,二套磨了一石一。
連磨了四五套,把它掙死磨道裡。當朝一品把驢變, ̄itL,上天還嫌低。要知他是哪一個,他的名叫十不足。[91
一
為什麼說在藝人中間廣泛流傳的《十不足》是《鄭王詞》中的母本呢?是因為藝人的傳承都是有序的,師徒代代相
傳而留下了諸如此類的集體性作品。在藝術作品的傳播過程中,很多這樣的優秀作品被知識份子收集之後,往往進行了文人
化、書面化、規範化的處理,反而不如原來的生動活潑。在藝人的這首《十不足》中,內容更為豐富,語言通俗,構思巧妙,
具有原生態的藝術特點,就說明了這一點。
綜上所述,通過對《鄭王詞》的版本傳播、思想內容、主旨功能、語言風格、文法結構、敘述方式等方面進行分析研究,
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鄭王詞》的作者並非明代朱載墒,而是後人假託其名,將各地流傳的俗曲俚詞、民歌小調、民間說唱
的唱詞加以搜集整理,經過長時期的補充增訂而形成的,具有突出的民俗風格。雖然如此,《鄭王詞》的藝術價值和針砭時
弊的功能仍是不容否認的,其現實主義、批判主義的創作風格典型表現了明確社會底層社會的情感和心聲,對於研究這一時
期的民俗風情和藝術特點來說,仍具有很強的學術價值。
引文注釋:
【1】朱載靖.醒世詞(影印本)[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9
【2】朱載埔.醒世詞(影印本)[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7
【3】朱載埔.醒世詞(影印本)[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26-27
【4】朱載埔.醒世詞(影印本)[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75
【5】朱載墒.醒世詞(影印本)[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143
[61朱載墒.旋宮合樂譜[岫,早稻田大學藏本,1—2
【7】朱載埔.醒世詞(影印本)[M].鄭州I: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34-35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129—130
[81朱載埔.醒世詞(影印本) [M].鄭州I:
[91三門峽市文化局.三門峽市曲藝志[M]. 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320—322
史海峰,男,1975年生,音樂學講師,現任職於東莞理工學院,研宄方向為中國傳統音樂、音樂形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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