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因事西飛過大西洋和整個美利堅，到C州一個星期；頭一次到這個國度。在那兒四處走看，了然彼國的比例尺和自己慣習的規模，真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印象裡有三段很輕很薄的切片，倒是和比例尺沒有什麼關連。
C 1
L城的機場通關入境後，出到外頭等攬客的箱型車到旅館。從另一個拘謹的L城初至這方陽光L城，人影、空氣、交通、噪音種種聲光中浮動的粒子，在在都讓人覺得，怎麼有些像是回到了台北。
車來了，上車。同車只有一個行李頗多，但是打包都很細緻的中年女人 -- 嬌小、保養得宜的那類中年女人。進城塞車，開始有一句沒一句闌珊對話。所以知道，她從同樣產陽光的F州M城來，在那兒營房地產，有些錢；一個女兒唸中學，喜歡露營等等。這次來，是為了到這兒會新識的西班牙裔男友。男友打算經營一個西語的網站（當她說到web site，那個web的音腳特重），要她過來商量投資計畫。她說話的時候臉上固定帶著副笑容，像是用沾熱狗的芥末糊上去的；吃多了，讓人只想好好親親嗅嗅第一朵看到的塑膠花。但是後來那地方的一個星期過完後，歸納得出彼國某一階層某年齡段的女人，不知哪兒學的，遇人說話都掛著那種很欠揍的整型失敗式「笑容」。
總之，接下來扯了一下彼時泡沫剛開始破的網路商機，她聽到我的行當，喜孜孜提包裡撈出一本很厚的書，Mosaic。我小心迂迴地說，這東西大家現在已經不用，可能有些過時囉。掛著笑容她沒想注意聽，硬遞給我要我看看，說是男友電話告訴她這本好，她花了兩個星期看。我翻到版權頁，1995，再版。
C 2
S城到另一個S城的火車上。火車是雙層的重金屬搖滾，空調倘用J國的標準區分當屬弱冷；舒適嘛，略同不擠人時的復興號。上班時間已過，卻還有很多痞痞的手提電腦車廂裡批粴趴搭。總之，這兩個S城間是熱得不能再熱的矽谷。
坐在上層的單人座，翻翻報紙看看窗外，眼底腦中都是一個個電流串起的發財故事。經過某世界一流大學座落的小城，上來一個有些份量的女人。沒看到她臉，只被她斜斜長長背著的筆記電腦擦了一下肩。聽說這個國度比較不時興說Sorry。
砰，聽到一屁股用力坐下，在緊鄰我後面的座位上。
車還沒開，mobile 就滴滴答答高興了起來。聲音的表情很多；音量，倒是同她的人一樣，都很有份量：
「……我們申請表都寄了三個星期了，拜託嘛。……沒問題，下星期二早上十點，我先生和我一起去拜訪。」
表情屬卑躬屈膝一類的討好，事情是安排女兒進一家可能很厲害的幼稚園。
嘆了口氣。滴滴答答：
「你們怎麼這樣辦事情？不是早說好廚房地板今天下午就會安好，明天裝紗門嗎？……不行，我說不行，一切照原來的安排……」
表情屬頤指氣使一類，並且像槍戰影片裡的快槍手，一路狠命往彈匣填充子彈；事情是和工頭商量廚房裝修。
又嘆了口氣。滴滴答答：
「喂，蘇珊哪，你替我催催那些裝潢工人好嗎？……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設計比較複雜，對，……不是和那工頭熟嗎？拜託拜託」
套交情的表情裝可憐，請大概是第三級朋友的室內設計師動用她的交情給前面那通電話的工頭施壓。那廚房的設計，聽起來可能也很有份量。
「……我十一點半到，今天中午和誰午餐？嗯，打電話請他晚半小時好了。……不用，我下午處理……昨晚傳的那三個檔，你先備份起來」
沒有表情。給秘書交代事情一類。
車子慢下來，後座悉悉窣窣，像是準備起身；卻又不甘願，滴滴答答：
「親愛的，對，我快到了，下星期二早上十點空出來，對，我們……」
表情是煮砸了的咖啡要用很多糖和奶精陪伴的那種甜。
然後肩膀被她寬大的髖骨又擦碰了一下，一對肥碩的臀款擺向車門，還一直在Darling。
C 3
兩個S城之間，匯聚了全球最厲害的腦袋。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很多華人，各地來的華人。有華人匯集，加上全是口袋鐺鋃鐺鋃的華人，自然就有很多好吃的餐館。也在那兒討生活的表弟帶我到一家上千坪的海鮮Buffet，拿著盤子各個檯子轉了一圈，相形之下台北五星級飯店裡類同的那些顯得似乎有些吝嗇小氣。
坐定，正準備大幹一場，聽到背後座位有女聲，操中國較南邊口音的華語，一邊說話，一邊開始啜泣：「……我也苦啊，女兒還那麼小，那也是我心頭的一塊肉……可是現在有什麼辦法呢？他們都出不來啊。他學文的，到這兒吃什麼？小孩來了又是一筆開銷……何況，怎樣都簽不出來……」
然後有一男一女的安慰。這一對男女聽來應是夫婦，比那女子長些，口音可能是台灣帶過去的；和那女子的關係，約莫是初識未久的朋友。
等取過幾盤都鮮的蝦蟹魚貝，八分飽了，聽到啜泣再起：「Peter對我很好啊。而且他說沒關係，就先住著，事情以後再慢慢解決。你們說，我到這兒人生地不熟的，如果沒有他，我一個人多辛苦呢……他太太在東岸，可是他說，我比他太太……你們說，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到十分飽，硬要開始塞甜點時，後頭的女聲轉為帶著探索的興奮了：「林先生，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我聽到他們缺人，而且……對……H1……我雖然只有MA……沒關係沒關係，一點都不委屈，我可以從比較低的地方開始，只要他們肯替我辦……」
說好了表弟出餐錢我出小費。把一張鈔票放在桌上，我急急先著表弟走出去，終於還是沒敢回頭看背後那三個人的形狀。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