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舖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他用那黃金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他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
——張愛玲〈金鎖記〉
這是張愛玲在〈金鎖記〉裡為曹七巧鋪陳最經典、為人熟知的段落。
這時候的七巧該知道她什麼時候要死了，並且理解人生最後不過一死而已。
然而，曹七巧死了嗎？在張愛玲的小說裡也許是的。張愛玲留下了大家忘不了的一些文字，針對曹七巧，讓活在死亡裡的她永遠也死不了。
張愛玲曾自述過在自己的筆下，盡是些不徹底的人物，唯七巧不是。遂行性格的徹底與鮮明，七巧的面目卻沒有明亮或美麗，而在小說裡始終是模糊的，即使性格當中的怨恨與瘋狂已經侵蝕了她的心，也許就是這樣的怨恨與瘋狂，磨蝕了她的五官。她的身子總是在暗處，在沒有光的所在。小說中有一幕七巧親手毀去女兒幸福的場景，描述來家裡吃飯結不成親的女婿見到她的印象，讓人悚然而驚：
「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邊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
這個橋段想來放在連續劇裡刻畫為了權勢而殺了自己孩子的武則天或清宮裡獲得無上權勢但毀了光緒一生幸福的慈禧太后身上，都很適合哩。身為張愛玲小說裡唯一徹底的人物，曹七巧一點也不浪費地將本身可以有的瘋狂與張致造作發揮到極致，並且成為「婆娘」的最佳詮釋者。
倘若在現代，曹七巧一定是本土戲劇龍捲風或霹靂火裡最精彩的大反派，在戲劇裡的婆娘一定更加誇張較之七巧有過之而無不及。「婆娘」手裡握著男人身上轉嫁來的父權，或者，因為本身在父權壓迫之下而不得滿足所累積的委屈與怨恨，將這些委屈與怨恨以讓旁人不得幸福寧靜的方式發洩出來。但是，婆娘們劈殺的復仇手段大部分使在女人身上以及較自己弱勢的人們身上。這種壓迫使七巧或者婆娘活在一種死亡裡，在鬼氣森森的張愛玲筆下，曹七巧在世的世界是通向死亡與瘋狂的。她的死亡不止跟身在自己的怨毒裡，連帶著，長安跟長白也一樣面目模糊，他們一生的幸福也終將無望，都窒死在七巧用失去的愛換來的，金碧輝煌的，怨毒與恨的枷鎖裡。
她的生命都是失敗，所以這一回她是要贏的，不管怎樣都要贏。她看顧著自己手裡的錢，披上為著守了多年殘病丈夫沒有得到過的黃金枷鎖，這個枷鎖夾窒了她自己，從而，也讓她一步步窒死了兒子與女兒的人生，他們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與愛，都在她的枷鎖，沒有了、失去了、萎縮了，甚至，她窒死了家庭溫暖與自己的愛情，如果有愛情可言。
曹七巧用死亡與瘋狂來報復她所失去的、沒有得到的，溫情與愛。這種報復非但沒有快意的感覺，甚至，他只是更深地將自己推進得不到愛的深淵裡，那個深淵只有黑暗，直到她的死亡降臨，都盼不到光明。所以，曹七巧的世界裡沒有救贖，只有悲劇。
所以，曹七巧本身就是一幕幕精彩的戲劇，她的心理有許多戲劇的轉折與獨白，是在她的瘋狂與怨毒裡沒有彰顯出來的，這些沒有彰顯出來的周折，其實正是這個人物讓人悲憫的原因。
然而無論如何我們要記得：如得其情，則哀衿而勿喜。
如得其情，則哀衿而勿喜。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