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女生的聲音比較討好啊！快打給伯伯。」一路在車上，我已緊張兮兮，不知道該怎樣跟獨居的老人家聊天，生怕自己會說錯話。心裡還暗忖，同組的兩個男生應該會照顧我吧。可現在衝鋒陷陣的，竟不是這兩個男生，而是我。
不要多想，只管撥號。
「喂？是雷伯伯嗎？」
「噢，是、是。」那是乾枯而低沉的聲線。
「我們是女青年會來的義工，現在在你家樓下哦，我們現在來探望你，可以嗎？」
「噢，好啊，好啊！」寥寥數字裡所流露的憧憬，最鼓舞人。這伯伯聽起來很友善。
步進大廈，迎面的就是樓梯。我們一步一步往上走，只有樓梯的轉角處上有殘喘的光管，小心翼翼低頭看，是稜角不清的階級。年輕的我們看不清，雷伯伯走樓梯豈不是更危險？
到了四樓，雷伯伯一戶的門是半開的。雷伯伯領我們進屋，只轉頭向右，便看見一列的沙發，並排在牆邊，那大約有五、六個坐位。我們坐在近門的三人沙發，雷伯伯則坐在藤椅上，與我們成九十度角。
我環視這倘大的居所，發現有兩間房間。近門的房間外，懸著四把傘子。我先開腔說：「伯伯的家好寬敞哦，還有點涼風吹來呢。」雷伯伯笑著喏著。我不敢再多問。
伯伯的生活很簡單，每天下樓去麥當勞吃早餐，買點食材、一份報紙便回家，看報、看電視。組員問他有沒有跟朋友搓搓麻將，他說精神不好，也找不到誰跟他搓；問他有沒有上茶樓「飲茶」，他說孤身到茶樓去沒勁兒：「平常就到……麥當勞吃點東西啊，長者有咖啡送哩。吃那……魚柳包、火腿……」我沒預計到，每個早上的麥當勞早餐幾乎成了雷伯伯生活的全部。
聊了一段時間，把禮物送畢，我們便告辭了。離開前我又重新環顧一次雷伯伯的家。每日每夜，就只有雷伯伯一個人，坐在這牢籠裡看報紙。儘管有外出的自由，卻被寂寞鎖在心頭。
「喂，是劉伯伯嗎？」
「噢，是、是。」老邁，聽來卻有點奇怪。
我又重覆一次我們的來歷。
「噢來探訪……好。」怎麼聽來像個婆婆？
只有墨綠色的鐵閘和一張紅「福倒」把我們和劉伯伯的家隔開，看進去卻令我們有點遲疑。客廳裡一個年青人背向我們，在電腦熒幕前，抓緊滑鼠，「砰砰！」
劉伯伯不是獨居？
一個外傭替我們拉開了鐵閘，一個婆婆撐著眼熟的「四腳」拐杖，蹣跚迎來。
「噢……你們是義工啊？劉伯伯在房間裡呢！他聽不見，聽不見了哦。」她笑皺了一雙眼角，招呼我們坐在沙發上。
「請問……怎稱呼？」同來的男生先開腔。
「我是劉太。劉伯伯下不了床哩！耳，聾了，聽不見啊。」劉太告訴我們，他們一家六十年代已住在這裡，她幾年前中風了，劉伯伯則因一次意外跌倒而有骨刺。她每天早上到附近公園逛逛，而劉伯伯終日在家，晚上更常睡不穩。
我再次瞄了瞄她的拐杖，自己外婆中風時，也握著這麼一根。
我們以為劉伯伯耳朵聽不見，只跟他打個招呼便繼續跟劉太閒聊，但劉太又道：「劉伯伯耳朵聽不見，一天在家也不跟我們說話哩。我們有話說便寫給他看啊，他就說那麼一兩句。骨刺啊，很辛苦。」原來可以用寫的！
我們備了紙和筆，三個並排在劉伯伯面前。我們用寫的，他用口說。
劉伯伯看起來精神的確沒劉太的好，全白的頭髮已很稀疏，一雙眼陷了進去，眼皮重重的，老人斑和皺摺鋪滿他枯黃的臉。他穿著睡衣，帶著一雙手套，拿著我們寫的紙時手一直抖……
「我今年，九十五了！」
在家都看電視嗎？
「看，看，我平時都睡不著，三時就眼光光看著電視，六時才睡……這裡骨刺。平常沒甚麼……有時會麻痺，麻痺……就很辛苦了哦。」他兩眉心靠得更緊了些，又說：「我……十一年前，外出，在那邊跌了一跤……站不起來，賣東西的人把我扶，扶起來，到伊利沙伯醫院。住了一個月哦，一個月……做了手術，十一年了。十一年了，這裡一麻痺……哎呀……」
我不願想像自己老來吃這樣的苦，甚至是十多歲的我，也未必能忍受這樣的苦。十一年了，就這樣在床上發呆、抵痛，還要煎熬他多久？
「十一年了，我就走到北河街那邊……就跌倒了。做了手術又怎樣？我跟你說，你都九十五了……九十五啊，難道還年青嗎？做了手術還是這樣？還能捱多久呢？人都不少了……要是麻痺起來……真的……」
劉伯伯滾動著一雙回憶著，渾濁的眼珠子，人生的光茫處都流走在腦後了，眼前的，是每天大腿的疼痛、麻痺，晚上陪他不眠的電視機。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生命還是美麗的。我也不敢說甚麼盼望的事，那對於劉伯伯，對於我的理智，太牽強。
我們退回客廳，把帶來的禮物送給他們。劉太說：「你們來了他很高興啊，平常都沒甚麼話，是你們來了才說這麼多的。真的很謝謝你們啊。」
離開了劉伯伯家，我們找附近的最後一位──余婆婆。
余婆婆，自己也是一個。也許我十八還不夠，沒甚麼資格說老，但回想起過去，總覺得自己好像也不年輕了。這少不更事的念頭在七八十歲的公公婆婆看來多麼可笑，他們的青春年華，也許要記也記不全、數也數不清了。不論如何，身邊兩個男生早就喚著長一聲、短一聲：「余婆婆！」
真正的余婆婆在門外迎接我們，把我們領到她的「住處」。她和別的兩位老人家住在一屋裡，而她所住的空間，實際只有一個小房間。一個比我家睡房還小的房間。左邊是單人床，床尾掛著一排衣服；右邊是洗手盆、冰箱、小桌和上面的電視。地上還放著一個電飯煲、一個暖水壺。
我們先和她一起看電視在播放的韓劇，在廣告時段跟她聊聊。事實上，她的鄉音我們不太會聽，只好有一搭沒一搭，能聽的便回話，不能的「嗯」一下。
「婆婆就在這小桌子食飯嗎？」她點點頭。「桌子這麼矮，不就要彎著腰吃麼？」
「腰早就彎了！怎樣吃也是不會直的。」她佝著背，看著廣告也能入神。
「婆婆精神挺好啊！身體不錯吧？」
「身體啊……在化療哩！頭髮也開始掉了……要不是中心的姑娘帶我看醫生，早死掉了！」這令我們都訝異，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患癌。
「婆婆經常自己做飯嗎？」
「午餐自己煮，晚上中心送飯來啊。」
「那很厲害呢！」
半晌，她忽然問：「你們鄉下在哪裡？」
我和其中一個男生是客家人，不太清楚，另一個甚至不知道。
「我們年輕的這一輩只知道香港，不知道這些呢！」我說。婆婆也告訴我們她家鄉在哪，說到老家不能沒鄉音，所以我們都沒聽見是哪裡。
她忽然站起來，拿出紙和筆，問：「你們幫我寫下你們的名字好不好？那待中心的姑娘來了，我可以告訴她誰來看我了！」
我們都寫上自己的名字。
「姑娘，妳也姓余！」
「對啊，很巧呢！」她呵呵的笑了好一陣子。
有個誰來探訪，也許真的能令他們雀躍起來。我們沒白來。
告辭的時候，余婆婆一直送我們到升降機前，說了幾遍：「下一次再來哦，你們來看婆婆，我的心都開了啊！」
外婆常來我家，一天都坐在沙發上，睡一會，看一會電視，我回到家也沒跟她聊兩句。吃晚飯的時候跟她抬槓幾句，她不時笑得合不攏嘴，跟我一起開玩笑。我以為外婆的生活很苦悶，很沒趣。但也許，她算得上是幸福的那幾個，儘管身體不太好，還可以常和我們說說笑笑。忽然很想把外婆捧腹大笑的樣子畫下來，讓她自己也看看，原來我的笑容幸福得很。
這是上星期天的事，是自己難得接觸更多人的經驗。也是令我想了許多，到現在還在想很多的一件事。
...
這一記很長...自己也給嚇到了
徐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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