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又到了十一點半的放飯時間。同事順口邀約，並不期望他會答應，正等著他慣例地回答還沒忙完之類的答案，沒想到他早已停下手邊的工作，拿著公事包和西裝外套站起身來。
「對不起，我今天和人有約。」他微笑著回絕了，快步趕向電梯，腳步輕快，將同事的驚愕目光甩在身後。
不到五分鐘後，他已經伴著清亮的風鈴聲走進了餐廳，步向他的老位子。
「請坐。」店長走近，為他拉開座椅。「請問可以點餐了嗎？」
他搖搖頭，看見對方的表情，知道接下來的回答是早在對方意料之中的。
「我要等人。」
然後他看見少年唇畔一抹了然的笑，暗自猜想昨日午間他怎麼會成為觀察對象。
或者，這間店對於常客，都是投注以相同的關注？
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他看著錶，聽著店裡放的輕音樂、和響得愈來愈頻繁的風鈴聲，心焦地等過了半個小時。
終於看見，昨日的女孩，閃進了他的視線，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的步伐輕快，讓他的心情也跟著雀躍起來。她的目光在店中搜尋了一圈，看見他，於是信步走向前，將手提袋放在椅子上，脫下外套在椅背上掛好，然後拉開椅子坐下。
「對不起，等很久了嗎？」她問，他連忙闔起手邊根本沒翻幾頁的書本，搖頭。
「我剛到。」
「不好意思，因為我這幾天課都到十二點…」她一面說著，忽然視線鎖在他手中的書本上。
「東野圭吾？你也在看他的書？」
「呃、因為好像還不錯…」他尷尬地要收書，她卻伸出手接了過去。
「啊、《惡意》…這本很好看呢。把人心的複雜和矛盾描寫得很淋漓盡致…」她猛地住了口，抱歉地：「啊，你還沒看完呢…我還是不要說太多好了。」
「沒關係。」他放鬆地笑了，從她手中拿回書，放進公事包。
他知道公司的同事對於這種所謂的「偵探小說」會有什麼樣的評價，因此除了在家之外，總是在吃飯的時候、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時間，才趕緊接著看下去。
「妳也有在看推理小說？」在翻看菜單的時候，他問。她笑著點頭：「之前在學校圖書館打工的時候，剛好進了一批推理小說，在歸檔上架之前，只要有閒下來的時間我都會翻來看。」
她點了海鮮焗飯，笑著說今天早上沒吃早餐。他體諒地笑了笑，知道有些女孩會在意在異性面前吃得太多。
她推薦了幾個作家，還拿了餐巾紙寫下來，並且開玩笑地說有些不太適合用餐的時候看。他小心地夾進那本《惡意》裡，晚上回家還先上網找了資料。
然後，看書速度不快的他，仍是將書本帶到中午吃飯時看。有時候她會和他談一些日常瑣事、或是分享看書的心得，有時候就只是沉默地陪著他看書。
她的課很滿，因為是插班考進大學的，要補修一些不能抵免的低年級學分，所以常是只有中午一個小時──是十二點到一點的休息時間。所以除了她有十一點空堂時間的星期四，他們可以提早半小時吃飯之外，他每天都會遲個十幾分鐘才回到公司。他沒告訴她──他覺得沒這必要──他得在十二點半回去，她也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可以休息到一點。
然後，因為聽說不只是他、也有許多同事愈來愈晚回公司，於是過了一個月之後，如同愈來愈冷的天氣一般，令人心中一寒的新規定下來了──
午休時間延後，變成從十二點到一點。
當時間已過了十一點四十分，他心急著不知道店裡還有沒有位子。照說今天是新規定實施的第一天，大家都會在長官面前做個樣子、就算明知現在已經很難佔到位子，還是會在座位上多待個三五分鐘，表現出學乖了的樣子，他卻沒那個心情，早早地將手邊的事務處理完了，十二點一到，就見他抓起公事包就往電梯門奔去。
走近餐廳時，他已經看見店裡滿滿的人，但抱著一絲希望，他還是硬著頭皮推開了店門。
然後看見，他們總是坐著的那個座位仍是空的。他愣了一愣，才發現桌上擺著一張從未見過的粉色牌子。
「已訂位」。
正當他要放棄轉身離開時，只見店長從吧台後方走出來，看見他，連忙拿著菜單走向桌旁、伸出右手用修長的手指捻起粉紅色紙牌，然後對他微笑示意。他驚訝地看著對方，這才明白這個位子已成了他的保留席。
心中一股暖意升起，他感激地走到桌前坐下，讓店長在桌上放下兩份菜單，然後打開他新買的、她開的書單上，有栖川有栖的小說。
《俄羅斯紅茶之謎》，看網路上的資料寫著，是對艾勒里昆恩致敬、國名系列的仿作。不過據她說，雖然是仿作，但是有栖川卻發展出自己獨有的、清新明快的短篇風格。已經買了整套艾勒里的國名系列的他雖然只看了兩本，但前兩天逛書店前正好看見新書櫃上擺著她才提過的有栖川有栖，就順手拿了下來。
打開讀了兩篇，他的心裡泛起一股熟悉的感覺。
就在這時，店門再度被推開來。他抬起頭，看見她也是匆匆忙忙地、幾乎是奔進了店裡。
「對不起…今天老師比較晚下課。」
幾乎每次入座前，她都是先道歉。也難怪，因為每次都是他先來等她。
他淺淺地笑了，忽然發現幾個月前、剛到這裡來上班時，他是不怎麼笑的。在認識她的這一個月以來，他才漸漸地放鬆了心情。
對他來說，這裡原本不過就是個工作的地方，然後在工作之餘、有個地方可以吃飯。自從認識她之後，他至少有一個飯局可以期待著，就連早晨通車來上班，都顯得令人興奮。
「我本來覺得，妳是很沒禮貌的人。」他說，讓她詫異地愣了一下。
「為什麼？」
「我們第一次一起吃飯的時候，妳一句招呼都沒有跟我打。」
她聞言，笑了出來。「因為我不太會跟陌生人打交道啊…本來想到要跟不認識的人併桌吃飯，我還想要放棄呢。可是實在是太想來這間店吃吃看了…」
「還好妳沒有放棄。」他說，自己也有些驚訝地。她也怔住了。所幸服務生適時地前來為他們點餐，他們連忙翻開菜單化解這陣尷尬。他點了奶油墨魚麵，她只點了三明治總匯──這沒有列在菜單上，是有一次她說吃不下，店長特別請廚師做的。
「你買了？」她問，指了指他手邊暗紅封面的《俄羅斯紅茶之謎》。
「嗯，剛好看到。」他回答，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問她：「妳會這麼喜歡他的書，是因為火村英生吧。」
她又是一怔。「你怎麼知道？」
他得意地笑了。不用看過另外的江神二郎系列，他也可以猜得到。
「我剛剛翻了一下…火村英生不是有說嗎，他會選擇犯罪學的原因。」
「嗯…『因為我也會有想殺人的時候』。」她憑著記憶重複著。他點了點頭。「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記得妳有說過，有時候妳會有想傷害人的衝動。」
她笑了。「就因為這樣嗎？」
「就因為這樣。」他說。「那是一種，找到同類的感覺吧。不是指想傷害他人的部分，而是勇於承認、自己內心有這一個部分的勇氣。」
他們沉默下來，直到餐點送上來，仍然是靜默地吃著。等到兩個人都吃完了，服務生前來收拾餐盤、送上飲料，她才開口，彷彿這對話從未中斷過。
「我看到火村說那句話的時候，就愛上他了。」
「是嗎。」
「就像你說的，那份勇於承認自己也有過那種不堪想法的勇氣，讓我很欣賞。」
「嗯。」
她停了一下，喝了一口奶茶。
「我怎麼會說出那種話？」她想了想，苦笑了起來。他聳了聳肩，說：「那時候外面在下雨，妳好像看到路人過馬路，忽然就說了。」
「記那麼清楚幹嘛啊。」她笑出聲來，差點灑了杯子。
「妳那時候，該不會是在想像路人被車撞到之類的吧。」他也笑了。她只是歪了歪頭，並不回答。
「我記得，你也說了，會想把同事丟出窗外之類的吧。」
「有嗎？」這他倒是真的不記得了。
「嗯，我那時候的心情，和看到火村說的那句話時，很像。」
她說完，將一直沒放下的杯子湊到唇邊，開始喝起來。他呆住了，想看出被杯子遮住的她的面頰是不是泛紅的、或者只是他的錯覺。
然後，臉上也忽然一燒，於是也端起咖啡一口喝乾了。
他們幾乎是同時放下了杯子，然後開始翻找著錢包要離席去付帳。
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離開。在走到店門口時，他為她開了門，她走出店門口，忽然說：「我聽朋友說，這間店晚上是咖啡廳。」
「喔？」他沒聽說過，一間店面可以有兩種經營方式。
「你下班後有趕著要回家嗎？」
「…是沒有。」
「那、要不要一起來喝杯咖啡？」
他就這樣撐著門，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服務生前來提醒店內開著暖氣，才尷尬地道歉關了門，然後看到她忍不住笑了。
「有必要想這麼久嗎？」
他乾咳了一聲，穿上外套，笑著問：「我如果不答應，妳會推我去撞捷運嗎？」
她又是歪了歪頭，想了想，狡黠地一笑：「那就看你、要不要搭捷運回家囉。」
他誇張地嘆了一口氣，故作無奈。「那我只能答應妳了，從這裡回家我要轉兩班車，在月台等車的時間多著呢…」
她噗嗤一聲、大笑了起來。
「那、你今晚如果沒出現的話，以後在捷運等車可要小心背後囉。」
「妳放心，我不需要。」
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心中那股，想要緊緊抱住她的衝動。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