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打從心底以為，這一切…
可以持續到永遠的。
Sunrise, Sunset
飛散的白紙一地，落不進緊閉的門扉。紙上的鮮紅，卻仍然深深烙進眼簾──在它們望自己臉上，急墜而來的那一刻。
昱彤靠著門，滑坐到地板上，擋不掉背後一陣陣撞擊震動。一道道被淚水灼出的痕跡，洗不去父親將考卷扔上她的臉時，那盛怒的表情。
不住地顫抖著，昱彤只想，一輩子不要再走出這間房…
＊ ＊ ＊ ＊
海浪撲上岸邊，又沙沙沙地急退而去。四雙腳印相互追逐著，一路奔向水中。
「晨晨，來！」一雙大手穩穩牽住。小女孩抬起頭，甜甜地綻出笑容，讓父親拉著，離開漲潮中的海水。另一邊，海灘上，一個個小杯立起的沙堆並排著。晨晨走到專心將沙填進杯子裡的妹妹面前，張開緊握的手：「彤彤，貝殼。」
彤彤的眼睛亮了起來，笑了。然後看看姊姊、看看爸爸。
「彤彤做的布丁。」她指著地上的小沙堆，邀功似地。
身後的母親揉揉彤彤的髮，差點也沒在她的髮絲中揉進一堆沙。
「彤彤好棒喔！全部都是自己做的喔！」
晨晨把小貝殼裝飾在沙堆上。彤彤拍拍手：「漂漂！」
晨晨笑得更燦爛，小嘴在妹妹頰邊啄了一下。
潮水很快地向上漫來。父親抱起彤彤、母親拉著晨晨，四人手上各抓著裝滿貝殼、石頭的襪子，直奔回路邊的紅色廂型車。
＊ ＊ ＊ ＊
門上傳來幾聲輕扣，先是一下，再是兩下急扣。昱晨推門走了進來。昱彤坐在書桌前，一動也不動。昱晨輕輕打開她的抽屜，將揉皺了的試卷攤平了放進去。
「爸說了什麼？」她問。
昱彤冷笑，忿忿地：「還不就那套？什麼被朋友帶壞啊、頂嘴是老師教的啊、學校是這麼教我孝順的啊……」聲音低了下去：「不過就是個７９分……」
昱晨剛要說些什麼，就聽見門外一聲怒叱：「還有時間聊天？去念書！！」
昱彤轉頭看著姊姊，苦笑：「趕快回房間去吧！到時候爸又會說妳沒念書都是我纏著妳聊天…活像是妳沒上好學校我就得負責妳一輩子的幸福似的……」
昱晨只好拍拍妹妹的肩，走出她的房間。
＊ ＊ ＊ ＊
夕陽灑上了一片柔和的橘黃。父親將桌上的益智積木收拾起來。幾公尺遠的地方，正在玩耍的兩個女兒奔了回來，幫著把東西掃進箱子裡。等父親將桌子收好、搬上車，兩雙眼睛掩不住期待，直望著父親。父親故意看看錶，道：「好了！那就回家吧。上車囉！」
「啊啊啊啊~~~~~~~~~~~~~~~~~~~~」不敢置信地，她們哀號起來。母親已經忍不住笑了：「好了，別逗她們了，快帶她們去買冰啦！」
父親也笑了。「好啦！去買冰棒！」
「耶~~~~~~~~~~~~~~~~~~~~！」兩人小手拉小手，搶在父親之前衝進台糖福利社。
「真的會把她們寵壞……」父親笑著搖搖頭。母親推了他一把：「快去呀！別忘了也幫我買枝牛奶冰啊！」
「爸爸~~~~~~~~~~~~~~~~~~~」兩姊妹早已等不及了，站在福利社門口扯著嗓子直喚。
父親搖搖頭，小跑步過去。兩人立刻纏上來：「爸爸~~~~我要吃牛奶的…」「我要紅豆~~紅豆比較好吃啦~~~~」「牛奶的更好吃！」「紅豆的啦~~~~~~」
「一枝花生、一枝紅豆、兩枝牛奶！」父親打斷她們的無聊爭執。
最後，總是這個答案的。還有坐在車後、沐著夕陽吃著冰，一面談談笑笑的，四個人影。
＊ ＊ ＊ ＊
「出來吃飯了。」母親敲敲鎖上了的門。房中沒有回應，倒是父親的聲音從客廳傳了來：「不要理她！不吃就讓她餓死！」
昱彤握住門把的手又滑了下來。
「……那就餓死好了。」賭氣似地喃喃自語，她再度把自己拋到床上。
＊ ＊ ＊ ＊
夏風吹著。綠色步道上，綴了一朵朵白棉的風飄揚著。約末一、兩歲的小姊妹揚著柔細髮絲追著捕捉棉絮。一下子，姊姊跌了跤。一旁，十歲左右的女孩連忙趕過去扶起她。
小女孩抬頭，伸出手：「彤彤姊姊…」
昱彤拾起她手中的白棉絮，拉住她的手。昱晨抱起另一個女孩，拍拍她沾了泥沙的小臉：「要回家了唷！」
母親站在車邊，和女孩的媽媽聊著天。昱晨帶著女孩走過去，道；「我們帶她們去洗個手。」
浴室裡，小女孩們洗手洗到一半忽然玩起水來。昱彤趕緊躲出門外，留昱晨一人對付兩隻玩瘋了的小貓。
伸手到口袋裡，她觸到了方才女孩給她的木棉絮。
一朵白棉包著種子、包著未來的希望……她走到窗邊，放開手。棉絮向下墜了一陣，風吹來，它便隨著風一下子飄遠了去。
後來，昱彤才發現，她童年最後的平靜，似乎也隨著那朵棉，在父親糖尿病的風暴中，飛啊飛，遠離。
然後，她升上了國中。
＊ ＊ ＊ ＊
「妳說啊！考這什麼成績？！以前妳功課很好的不是嗎？不用心！幹嘛臭著一張臉？！我生來欠妳的嗎？！？！」
父親怒罵著，一巴掌就這麼過去。昱彤忍著頰邊的火辣，不吭聲，生怕一句話說得不對了，父親的血壓便會直線上昇。
牆上，小女孩和父親臉貼著臉，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而那，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媽媽那時候冒著生命危險把妳生下來，妳就是這樣孝順的是吧？…」
「好了，跟孩子說這些幹嘛？」明知不該在丈夫盛怒時插話，母親還是聽不下去了。
「是啊，幹嘛要說？反正說了她也從來不聽……」
昱彤一震，猛地抬起頭。父親看見她眼中的忿恨，怒火更盛，卻忽略了她的悲傷。
「沒采啦…」語音未落，一張張印著火紅烙印的紙張，隨著利刃般的言語，一同刺進了昱彤的心頭……
砰地一聲，門關上。
昱晨從妹妹房中出來時，看見牆上的照片不知何時掉了下來。她彎腰拾起，瞥見父親獨自坐在沙發上。
什麼也沒說，她靜靜走過去，把照片放在父親跟前的桌上，閃身回房。
晚餐的氣氛很僵。大家一言不發地吃完，收了桌子，母親進了房，沒出來。
父親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走回房去，看到母親坐臥在床上睡了，膝上擱著兩本筆記本。
他想起那是好久以前，曾經，他出門上班時孩子仍在睡夢中、回到家來她們也已上床，兩姊妹用來留言給他的筆記本。
昱彤的房間沒人。父親走到昱晨的房門口，聽見兩人聊天的聲音：
「小時候妳不是很早睡的嗎…怎麼一上國中就常失眠？」昱晨的聲音帶著些睡意。
「那是幻覺～～」昱彤的精神顯然還不錯，「妳記不記得？以前爸爸很晚回來，我們都用筆記本留言給他。爸爸也在回來以後留言給我們。」
「啊啊～我記得！」昱晨笑了：「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看爸爸寫了什麼，不懂的字還查字典…我還記得妳都帶著它上學，根本捨不得把它放在家裡……」
「對啊對啊～～妳信不信我那時候就會熬夜了？」似乎很得意似地。
「騙人！」昱晨不敢相信地叫了一聲，又忙把聲音壓低：「妳不會為了等爸爸回來不睡覺吧？」
「就是呀～」昱彤笑的很開心：「雖然沒有一次成功啦…但是是有一次睡到一半醒來，看到爸爸坐在書桌前寫留言…哇靠！那時後感動到差點哭出來……」兩人爆笑了一陣，昱彤又說：「原來我小學一年級就知道感動了啊…真不愧是感性美少女…」
「去妳的美少女啦！」昱晨實在聽不下去了：「趕快回房間！我要睡了！」
「啊啊～人家要跟妳睡～～～」
父親回到客廳，坐了下來，看到桌上那張，掉下的照片。
拿起那張照片，他似乎聽到了一陣陣笑聲…追逐在一片茵茵草地……結果只是從昱晨房中傳出的談笑：
「姊…妳考完學測，全家再去一次溪頭好不好？」
「溪頭？妳要走到死啊…」
「不管啦~~人家想去~~~~」
「過去啦！好擠……」
「啊啊~~~~不要踢我啦~~~~~~~~」
夜漸漸深了。父親闔上眼。溫度漸低，吹來的夜風，讓父親恍惚間像是回到了那一天，四個人手拉著手，在溪頭濃重的夜霧中，漫步……
◎完稿於2003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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