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懶懶散散地壓著一些舊公車。這樣的午後,人們不是太勤奮就是太慵懶。反正不會在這裏壓馬路,除了我們兩個。
其實也不知道去哪里,就覺得這麼好的太陽不要辜負了。
本來我應該進辦公室的,可這會也沒興致。反正手頭的那些東西什麼時候都能做。
出門的時候梅蕊說自己已經很久沒在大街上走了。她是喜歡看人群的。形形色色的,好像她每天晚上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電話,和那些陌生人談一些最隱秘的問題。
我後來問她,你總裝著那麼多人的故事,累不累?
她笑笑,說,那樣才不會寂寞。
我們從淮海西路往東走,那一帶很安靜。經過美領館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遠遠瞟了一眼。梅蕊大概看見了,笑著拉拉我的袖子,調皮地說:怎麼啊,又想他了啊?
我不好意思地回了一笑,悠悠地答她:他應該是到了。只是那麼遠,以後大概也不會怎樣了。
你亂講的。她輕輕一下拍在我的胳膊肘上,怨道:你才真正傻呢。那樣好的男孩子,哪里會輕易負了你的?
她頓了頓,又說,倒是你,周圍那麼多的帥哥,想不動心都不成呢。
我哈哈一笑:我就怕自己陣地失陷,前功盡棄嘛。
沒事啊,她立刻接了上來:從今天起呢,我就替Andy看住你。我也每天給你電話啊,催你睡覺啊。免得這好差使給別人搶去了。
她還沒說完,我們便哈哈笑成一團。我連忙說,好啊,好啊。你聲音那麼好聽,我自然是百聽千聽萬聽萬萬聽都不會厭的。只是呢,你的那些追隨者們,要是知道了,可要大大吃我的醋了!
我們一路說著笑著,我倒也不再去想Andy的走。我陪她去申申買了一盒西餅做宵夜,又去逛了美美。有看沒看地四處翻翻。我也不愛逛街,平時買衣服都是隨手挑的。
梅蕊倒是有很好的品味,雖然那時候進入中國的名牌有限而且巨貴,但她卻幾乎是無所不知的:職業要求。她說,有時候做廣播,你必須知道很多東西,因為聽眾問的下一個問題,你永遠不知道會是什麼。
就這樣一路逛到了國泰,下午場還沒有散,門口沒什麼人。她拉著我去隔壁的小店要了兩個冰激淩,就在那時,我看見了那個點唱機。
在異鄉的很多日子裏,我都會忽然想起這個點唱機。這種機髟謖飫鎪媧癎杉诶髗灰閎锒渙矯隊脖遙麖塗梢暈慍璧哪侵幀?/p》
於是我掏了一枚硬幣出來塞了進去,隨著機器裏的燈光閃爍,Lionel Richie的SAY YOU, SAY ME在午後暖洋洋的陽光下奔泄而出,從純情到激昂,再柔腸百轉地收將起來,左沖右突,似乎預兆著一切的到來。你無法阻擋,無法拒絕的一切:
說你,說我,說那會永恆吧。
那是說,
說你,說我,在一起,
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曾有個夢,一個可怕的夢,
人們在黑暗的公園裏玩著危險的遊戲。
那是一個化裝舞會,
而在猜忌的厚牆下,我聽到有個聲音在哭泣。
說你,說我……
我們沿著人生孤獨的高速公路,
而所有最難最難的事是你可以發現一個或者兩個朋友。
那一雙援助的手——那一顆懂得的心。
當你迷失的時候,
你會看到他在你前面說:我給你指路。
有時候你以為你知道了答案,
其實不然。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們都在參加假面舞會。
而我想告訴你,
讓我們從此刻起就彼此信任吧,
相信你就是你:那顆天空裏閃亮的星星。
而我們在一起,自然而然,互不設防……
阿三有問:是特意找的那首歌麼?
不是。隨手就點的。
那時甚至不太知道它歌詞的內容。今天再翻開來,忽然發現那歌真是唱給我們聽的。
我其實也一直有個可怕的夢,不是黑暗的公園裏的假面舞會,而是在白茫茫的大雪中,我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那裏。
這個夢糾纏著我很久很久,讓我覺得無助.
這以後果然梅蕊天天打電話來,也不說很多,總是柔柔的一句:該睡覺了啊。
有時候我不在家,她就留話在我的呼機上。
我也不回電話,我知道她快上節目了。一到話筒邊,她便興致高昂。她所有的神經都在那一刻興奮起來。
我買了個小巧的walkman帶著,我似乎已經習慣了和她“相伴到黎明”。聽她在那裏娓娓細語,我覺得自己的心像個嬰兒一樣恬靜。我會跟著她喜,跟著她悲,隔著城市的一條條街道,電波在沉睡中自由飛舞。
她的一切,讓我想。莫名的歡喜,莫名的悲傷。
碰到她沒有節目的時候,我們便會多說一點話。我總是把頭斜斜地靠在牆上,聽她說她的故事,她生命裏的男人,女人。我習慣把調光臺燈開到最小的光度,我喜歡在半明半暗中揣摩她的話語。
我喜歡。
我就是那麼任性的一個人。只要是“喜歡”,便無法再去阻止自己。一任發洩下去,一任所有的所有,哪怕沒有理由的,也要讓它存著,不需要名證,什麼也不需要,只要我喜歡,那就夠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我非常平穩地度過了離開Andy的孤獨期。每天晚上的電話是梅蕊打來的。每個週末大清早的電話則是Andy的。我告訴Andy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好可愛。
Andy就說,我不在,如果梅蕊可以陪著你,那真是太好了。
以後我們每次通話我都會跟他提起梅蕊。漸漸地,Andy就有些不耐煩,說,我看梅蕊把你迷住了。
我聽他這麼講,就慢慢少提了許多。即使提,也說說她和她男朋友的事情,卻很少再說我們之間的交往。Andy是個單純的人,很快,他也就把對梅蕊的妒忌忘記了。
而我,似乎是染了毒癮一樣,每天早早地回家,等她來電話。
這樣一來,父母對我非常滿意,我關了門在自己的房間裏寫東西,看書,聽音樂。但是不論我在做什麼,我的耳朵總是最敏銳的,只要電話鈴響起,我就會立刻撲過去接電話。
而半夜的時候,那個電話,總是她打來的。
有一天也是老時間,電話鈴響了,我像平時一樣趕快去接。可是話筒裏許久都沒有聲音。我“喂”了好久,才隱隱聽到有很輕的音樂聲傳來。我小心地問:梅蕊,是你麼?
又隔了一會,聽筒裏傳來她很沉重的呼吸。她在電話那頭斷斷續續地說,安,我,我,我好痛。你,陪,陪我說一會話吧。
你怎麼啦?
我不顧夜深,大聲叫了起來。
沒,沒事,忽然頭痛,好像要裂,裂開來一樣。
聽得出,她痛得厲害,我顧不得再安慰她,對著話筒說,梅蕊你等著,我就過來啊。
別,別……
我沒有聽她的,掛了電話,披了一件衣服就沖了出去。
從我家到她住的地方要穿過整個市區。夜靜得像死了一樣。我在馬路邊招了一輛計程車,讓司機以最快速度開到了西郊。
按了好一陣門鈴,她才來開。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色慘白。看見我,臉上浮起一絲淒慘的笑。我的心頭一涼,一把就攬過了她。
她瘦瘦的身體在我懷裏顫抖著,我一邊安慰著她,一邊就這樣半抱半拖地把她弄到床上。
屋子裏到處淩亂地堆著東西,我把她平放下來,自己就勢也靠在了床上。
她在我臂彎裏安安靜靜地躺著,額頭上還在滲著汗。
我用指尖替她慢慢擦去了一些。她微張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安,謝謝你啊。我剛才真的痛死了。
說完她又努力地做出笑容來。而我的心卻酸楚極了。我更緊地抱著她,說,你安心睡吧,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她忽然伸了一隻手來,輕輕卻十分堅決地將我拉進了被子。我就這樣平躺了下來,就勢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裏。她的呼吸漸漸平息了下來,均勻了起來。我拿了紙巾替她把滲出來的汗珠再擦了擦。幽暗的燈光下,她閉上了眼睛,嘴角邊是孩子一樣的笑。
我禁不住有手指去輕輕觸動她的額頭,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
我一點一點摩挲著,像面對著一件珍寶。她一動也不動。任我的手指走動。
忽然,她翻過了身來,把本來放在胸前的手繞去了我的後腰。這樣我們就貼得更近了,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她心臟的韻律。
那一刻,仿佛是千年輪回的感觸,就這樣深深地植進了我的記憶。擁著她瘦瘦小小卻透著倔強的身體,我的心被整個兒溶化了。這以後,只要我們同床,我一定要抱住她才可以入眠,不論是面對面還是從背後擁住。從小以來,梅蕊是我第一個習慣依靠的人。整夜整夜的,只要她在那裏,我便不會讓她太“自由”了去,即便以後傷心、生氣,我也會握住她的手,很緊很緊,捨不得放開。
阿三有問:你是不是認為,梅蕊的病是你們感情的紐帶?
如果不是她的病,也許我沒有勇氣走出這一步。
這就像一層窗戶紙,你去捅,遲早會捅破。
可是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也許我們都會小心地保持著,不去捅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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