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十二月，早冬的台北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小楊柳穿一件粗針織斜肩米色毛衣，灰色迷你窄裙，黑色細根麂皮長靴，手上拿著一支甜筒，悠悠哉哉漫無目的地逛著。他繞過仁愛圓環，看著沿路上櫥窗裡的冬衣，懷舊民俗風、歌德浪漫風、美式休閒風、原始大地風、奢華風、學院風、飛行服風，天鵝絨、粗針織、毛皮、燈芯絨、粗花呢、皮革、麂皮，拚接、皺摺、泡泡袖、披風、流蘇、緞帶，黑、深咖啡、寶藍、米白、古銅，蘇格蘭紋、幾何學、條紋、印花…，小楊柳走過幾個品牌的旗鑑店，隨著今年秋冬的時尚風向繞了一圈。
大道上的行道樹已有點蕭條，正是要由秋入冬的時節，像是戈爾德思說的：「一種事物輕微的猶豫」。台北的秋天向來相當狡猾，偽裝成一個模糊曖昧的形象，老是在人還未察覺時就躡手躡腳溜了過去。不過小楊柳還是喜歡秋天，他喜歡在深秋午后的台北街頭無所事事地漫步，在一陣帶著凋零草木的氣味的風襲來時，深深吸一口氣，滿足地瞇起眼睛。
走著走著，又到了那熟悉的路段，小楊柳停下腳步，想想再往下逛也沒什麼意思，於是過了馬路，折返回來。
自從最後一次和貞佳見面後，他再也沒有經過這裡了。
那晚和貞佳分手後，他開著車子，腦裡一片空白，走過不下百次的路，他開著開著卻開上了公車專用道。
之後，小楊柳把他們的照片、去過的餐廳的名片、有著貞佳筆跡的筆記本、一起聽過的唱片、用過的香水、電腦裡的對話記錄等等，通通都丟掉或收到找不到的地方；貞佳的名字也變成禁忌，他絕口不提這件事，沒有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意識，小楊柳很少想到那一晚的事，即便像現在不經意地聯想到了，也沒有多大的感覺，他不太願為這段感情作任何判斷，也不能夠。
分手的那個晚上，小楊柳穿一件白色短洋裝，脂粉未施，也沒有任何裝飾。他因為心不在焉，開過了頭，多繞了一大圈，以致於他到達約定的地點時，已遲到了二十分鐘。當他慌慌忙忙地趕到時，貞佳正從容自在地抽著煙，臉上沒有絲毫的不耐，小楊柳一見到他便覺得安心，這就是貞佳，一個不會讓他失望的男人。
他因為前一天沒有睡好，臉色蒼白、眼皮浮腫，看起來楚楚可憐，當他和貞佳滔滔不絕地談著的時候，他的雙頰又因亢奮染上紅暈，看起來不像他。
然而就在小楊柳準備好要重新開始時，貞佳卻毫不留戀地轉過了他的臉，面無表情地拒絕小楊柳，及他所說的一切。貞佳的冷漠和堅決使得他顯得那麼陌生，小楊柳對這種事毫無經驗，也對貞佳的這一面一無所知。他早先預想的情節…不，他根本沒有預想過什麼情節，他只是一廂情願地專注自己這方面的想法，沒有設想過貞佳的反應。
對於小楊柳那初萌的、幼稚的愛，貞佳並不領情。他輕輕地搖搖頭，溫和卻堅定地說了兩個字：「駄目」（不行）。
貞佳的表情、話語、他的果決，徹底傷了小楊柳的心。他怎麼可以在他準備好要為他獻上他那羞怯的、熱烈的愛情時，卻顯得那麼的不屑一顧，全盤否定了一切？他說「不……」的表情是多麼的溫柔而優雅，令人不忍再聽一遍，那正是刺傷小楊柳之處，他感覺他小小的、未經世事的愛，就這麼毫不留情地被侮辱了。一直到這時候，貞佳還是那麼不疾不徐、從容世故，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傷感。
他的無動於衷傷了小楊柳的感情，小楊柳毫無選擇地要做出反擊。
「睡覺的話也不行嗎？之後和他結婚，和現在和我上床，有關係嗎？」
小楊柳小小的、薄薄的臉上，帶著一種堅毅的、不顧一切的神情。他緊緊抿著嘴唇，一無所懼地直直看進貞佳眼裡。
貞佳的臉上閃過一抹難忍的神色，他皺緊眉頭，說不出話來，像是無防備地忽地被搧了一巴掌。那正是小楊柳想要的。他不能忍受他的冷靜自持，於是他不惜以那句話毀了他們之間曾有的愛，以證明在乎的人不只他自己；不惜侮辱過去的一切，來報復他對他的傷害。
「我只是喜歡和你睡覺而已。」小楊柳面無表情地說。
一切都結束了。即使是結束，小楊柳也要以最暴烈的方式達到毀滅的美感，畫下一個完美的休止符。
臨走前，小楊柳不忘回頭拋下一句：「把我的照片丟掉吧！」
「什麼？」
「那張照片。」
貞佳躊躇了片刻，「我寄還給你？」
小楊柳應該要搖頭，可是他卻不介意地點點頭。「也好。」
那彷彿是說──「我可以和你上床，但不代表我能給你我最心愛的照片。」
他重重地踩在他們愛情的屍體上走了過去。
這次貞佳沒有露出脆弱的表情，也許有那麼一瞬間，但在小楊柳還沒來得及發現時，就已收拾乾淨。
小楊柳沒有馬上發動車子，他靜靜地趴在方向盤上，感覺被自己推入了深淵，他寧靜地享受那片刻墜落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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