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多文學領域裏，我偏愛「存在主義」色彩濃厚的小说，尤其是卡夫卡的「變」影饗我很大。
寫「庭前鶴」之前，我也寫過這樣類似自言自語的礼記，除了描敘自己的心情，也試著揣摩周遭人的心情。寫這篇作品時，我剛上大二。
那天早上我繞到後園時，遇見了一位老者。他灰蒼蒼的白髮很整齊地往後腦勺梳平，看起來非常有精神。我看見他探手向池水內靜靜地撈些看不淸楚的東西，
一時感到好奇，便走了過去。
「老爺爺，你在撈什麼？」
「撈心。」
我聽了更加百思不解。
「心怎麼會掉在池裏。」
「唉！」那老者嘆了口氣，坐將起來，頗有感觸地說：「我的心掉在這池子以
前，就迷失很久了 。」
「哦，聽起來很詭異。」我附和道。
「這必須說起一段很長的緣由。」他接著說。
於是我索性地坐在池邊，聽他娓娓道來。
「事情是這樣的，我出生那一年是個隆冬的季節。我的母親小心翼翼地把抱住，深怕我受凍，我仍記得很淸楚，那天夜裏大雪紛飛像滿天繁星，一起隕落在凡世間，白叢叢地，非常瑰麗。後來我們家受不住寒風吹襲，在一夜之間夷爲平地，於是舉家南遷，那時我尙未學會飛……」
「飛？」我詫異地追問。
「是的，我們族裏每個人都有一雙潔白如雪般晶瑩美妙的翅膀，那是世界上弧度最優美，質地最細緻的翅膀，當我們翱翔時，連老鷹也會低下頭來讚嘆我們的羽翼。」
「但是，我非常不幸地，長了一對不是很漂亮的翅膀，因此那時候，舉家南遷，
同年齡的孩子都可以獨自飛翔，只有我必須靠父母拉一把……簡單地說，就是父母輪流載負我。」
「當時，我心裏頭有點愧疚，也很難過.，如果再這樣下去，一生都沒前途。我無法像其他同伴一樣驕傲地飛翔，勢必要在地上爬，但是地上爬的蟲們都會感到奇怪，你有翅膀，爲什麼不飛呢？我飛也不是，不飛也不是，一直到十九歲那年……」
老者稍爲停頓一下，繼續說道：
「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會飛了 ，雖然飛得不是很好，但我畢竟會飛了。我滿心期望地背負簡單的行李，打算好好地旅行一番，以彌補這些年來，不會飛的缺憾。」
「那個家，經過許多年，我都不曾再回去。外面的世界是個荒謬而競爭的世界，每個人都互相比較彼此的羽翼誰美、誰壯，在強者出頭的鐵律下，我屢屢遭受冷落。我心裏充滿恨意，恨我的父母把我的羽翼生得如此難看，使得我人生際遇連連不順。」
「我常常在想，要是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的羽翼變漂亮了，那該有多好，但日復一日，期望的都沒實現，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失望、頹喪，因爲每天醒來，都沒有奇蹟發生。」
「有時候我會這樣想，當我期待一件事能夠按照我的理想進行，結果往往令人氣餒，或許是我力量太薄弱，無法撼動所有事物的規律，只有任其自然地旋轉，可是我那麼地敏感與脆弱，幾乎有點神經質，失望所帶來的可怕情緖往往令我招架不住。」
「我很少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那時我只管如何博得他人的讚美，人嘛！其實都是一樣的，都希望自己擁有一些値得炫耀的本領博得四周的掌聲，因爲他人的肯定，是一種權力意識的象徵，擁有四周的肯定，彷彿擁有銅牆鐵壁，形成自己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但是在追求優勢的過程中，我總是倍嗜艱辛，我以爲成功的人，總是天生有一副好羽翼，這必須歸功於他們的父母，有那麼好的遺傳因子，而我沒有，我有的只是一幅糟糕的外貌，它看起來那麼可笑而笨拙。但我不服輸，外在條件不好又不服輸的人，必須忍受很多痛苦，你無法對周遭投來的輕蔑眼光報以不以爲意，爲了從別人身上得到肯定，必須犧牲很多自信，因爲你無法肯定自己的立場，自己存在的價値。」
「曾經想過隱居的生活，但那是多麼不容易……我無法忍受寂寞和孤單，也無法忘卻曾有過的舒適生活，發現自己已是殘缺的人格，需要在人群中得到依賴才能生活。」
「或者，我可以隱藏我自己，做一個默默耕紜的沈默者，但是我擺脫不了炫耀爭寵的習性，我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爭議的矛盾組合，我時常傷害他人，卻又希望別人不要傷害我。這個世界很奇怪，人類根本也不特別在意是否傷害了別人，因爲在他多年的敎育當中，沒有人敎他如何去『尊重』。」
「尊重是一門很大的學問。」老者在此停了一下。
「你不能老是在人生哲學上作文章，你爲何不說身體的變化？」我試探的口氣。
「身體的變化……那時我太大意了，沒有注意到我的心已經開始突變，它變得不安，而且容易掉出體外，我必須小心地把它綁在胸前，當時很多人都患有這種毛病，因此很多廠商都紛紛製造代替眞心的東西，因爲太多人不小心便遺失了它，如果你走過販賣部，你可以看到許多做得很逼眞的心，有良心、愛心、同情心，無論你欠缺什麼樣的心，販賣部都有。」
「有一次飛行途中，我不小心掉了我唯一的眞心，掉在這個池塘裏。這個池塘非常深，怎麼也撈不到，它彷彿一個裝滿汚油的大水缸，眞心一掉下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懷疑這個池塘是整個社會的本體。不過，當時我還年輕，不是很在意，反而樂得有機會去販賣部買一個漂亮精緻的假心。我千挑萬挑，終於挑上了一個大紅色的人工假心，上面還印一個『LOVE』字，因爲這輩子，我從未眞心愛過別人。」
「但是，你知道的，代替品總不如眞品好用，而且常常故障，後來我陸陸續續換了幾個心，最後還是發現原來的眞心最好。」
「所以你來到這個池塘撈那顆心？」我問道。
「不，還不是這麼快。我在後悔之餘，仍猶豫是否該撈回我的本心，它掉進池塘這麼久，一定很髒了，我外表條件這麼差，又有一顆不好看的心，會吃很多虧。所以我仍然戴著假心持續了一陣子，直到有一天，我逛到這裏，面對這池塘，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有一種感覺，自己一生只不過是個幻影。是的，我的一生只是一個幻影，我卻錯誤的執著，把這醜惡的肉體當成我自己。」
「這一生當中，十之八九的歲月都是一個人活著，沒有人朝夕與我相處，每個人都熱中於他們的幸福，我也是如此。從小汲汲營營去追求一副漂亮的翅膀，甚至懷恨我的父母，造成我無法挽回的錯誤。事實上，我努力在追求別人認同，等於我已經認同了他人。如果我自己當初願意信賴我自己的存在價値，不去盲目地追隨別人的影子，我就不會失去這顆珍貴難得的本心。這一切一切回想起來，就覺得自己一直像個傀儡一樣不由自主，也像幻影一樣不能脚踏實地，我當然無法再撈回自己的心，我只能永遠佇立在池塘邊，遙望我那顆深沈在水底的本心……」
說著，那老者化成一隻雪白的大鶴，佇立在黝黑的池塘邊，牠的眼神凄楚而含悲，使得我亦感受到牠那悲劇性地深沈無奈。我一直注視著牠，久久無法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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