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說，最簡單的咒是『名』。」
「咦？就是你叫『晴明』，我叫『博雅』這個…？」
「唔。人有了『名』，就會受到咒的束縛。或者應該說，人們將能夠束縛你的咒，加以形式化成為『名』，然後將此賦予你。」
「喔……」博雅歪頭，似乎苦思著難解的話中含意。「不過是名而已，有這麼奇妙嗎？」
晴明聞言，揚起一抹深不可測、看不出是戲謔是認真的笑容：「博雅啊，『名』這回事，可是微妙得很唷！」
※ ※ ※
暮春的下午，陽光溫暖地斜照著。空氣中透著幾許清雅的花香、草香，濕、且微涼。
安倍晴明斜躺在自家的窄廊上獨飲，身旁坐著三名式神女子。
他身著狩衣，仍看得出身材高挑。睫扇微閉，雙唇紅潤，宛若淺淺含著胭脂。狹長而秀麗的眸子散發魅人的光芒，卻漫不經心地望向庭院。
沒有人說話。有的只是春日迷人的花香和杯中醉人的芳醇。
晴明若有似無地輕嘆：「好無聊……」博雅已有數日忙著處理公務而未登門造訪。再香醇的美酒，無人共飲也不過只供人暖身罷了。賞花不覺其美、飲酒不知其香，晴明心底泛起一陣莫名的空虛。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淺酌，完美的習慣動作。「博雅……」
「咦！？」
「怎麼了？博雅大人。」一旁的吏從見博雅一瞬間神色有異，機警地問。主人已經忙個好些天了，要是病著可不好。
「沒事，別擔心。」博雅搖了搖手，不過心裡卻暗暗納悶。明明身體就沒有其他不適，方才怎地沒來由地心底一窒？
他撫了撫自己的胸口，那陣緊窒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瞬便消失無蹤。歪頭，他才想著工作好不容易告了個段落，說不定明天可以去看看晴明，自己也好一段時日沒見到他了。
咦！？剛才那種感覺…莫非是晴明出了什麼事嗎？
博雅驀地面露驚色，回頭便道：「事情都差不多了，你自行回去休息吧。我到別處一趟！」
說罷，他不顧兀自傻眼的小吏，快速疾行便出了殿。
一個身著水干的貴族，既沒乘牛車亦沒帶著隨從，就這樣疾行在大路上的光景著實頗為不尋常。但博雅一時卻顧不得他人的眼光，一心只想著快些趕到晴明宅邸所在的土御門小路。
不小心一個踉蹌，博雅穩身不及地撲跌了下去。雖然吃痛，沒想太多就趕緊起身，隨意拍了拍沾染的塵灰，緊握的雙手似乎燃著灼人的熱度，心裡七上八下的博雅簡直忍不住跑了起來。
你可不能有事啊，晴明！
好不容易來到了晴明的宅邸前，博雅已是氣喘如牛。然而晴明府邸的大門卻未像以往自動敞開來迎接他，於是博雅不安地推門，咿呀而進。
似是絲毫未經修剪卻亂中有隱然秩序的庭院一如往常，博雅無心細看地直驅而入。穿越玄關來到再熟悉不過的窄廊。
「晴明！」他喊了出來。只見面前俊秀而慵懶的男子微露訝色地偏頭望著自己。早前的式神顯然早已被支使開，男子支著單膝倚柱獨坐著，酒壺與杯就擱在一旁。
晴明眼中的驚訝只閃過一瞬，認清來人後隨即綻開一朵絕豔笑花，猶如春風輕巧地撫過他完美的唇際。他拿起酒杯斟滿，遞過，滿眼都是溫暖的笑意。
「你來了。博雅。」
仍大口喘氣的博雅一見晴明無事，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點頭，接過。
「嗯，我來了。」而後一飲而盡。
「咦！？」眼尖的晴明發現不對，一反常態地迅速起身，拉過博雅的手攤開掌心一看、旋即皺眉。「博雅，這是怎麼一回事？」
被這麼一問的博雅凝神一看，這才發現掌心滿佈擦傷的痕跡，還隱隱泛出雜著塵土的血絲。難怪適才雙掌炙熱刺痛，原來是傷了。看傷勢雖不重，要好全可能也需要點時間。
「哦，對了。我彷彿跌了一跤……」他漫不在乎地答道。
「彷彿？」晴明皺眉瞪了他一眼，入室拿出藥膏和繃帶。「連受傷也沒發現？還穿著水干？」頷首示意博雅坐下。輕柔且靈巧地、晴明替博雅包紮起來。
沒有呼喚式神，晴明專注而溫柔的動作讓博雅心中升起暖意。
「我急著來找你，所以……」
「為什麼要急？」冷然，卻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痛。
晴明在生氣嗎？怎麼語氣怪怪的？
「……沒為什麼。突然想來找你，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我做錯什麼了嗎？
晴明聞言手上的動作不禁一頓，好一下子才恢復活動，不語，亦不抬頭。
博雅也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喂，晴明……」
「嗯？」起身，再度走入室內將藥品復位。再出時已恢復一貫的淺笑，坐回方才的位置。
「你是不是有叫我？」一臉疑惑，卻耿直地近乎憨傻的表情。
絕代陰陽師再次一愣，笑容驀地消失。彷彿掩飾尷尬地兀自喝起酒來。
「哪，到底有沒有呢？」
「……」
盯著眼前逕自聽若未聞的晴明，博雅斂頷而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腹內和心頭都暖烘烘的。
畢竟，他也不是第一次見著一向宛若戲謔玩世的晴明，露出這般彆扭的羞赧了。這種表情實在難得，看到算撿到，他不禁勾起一抹更深的笑意。
微微抬手一瞧，嗯，包紮地挺熟練美觀的。可是他平常不都是使喚式神做事嗎？也沒見他受過什麼傷啊，怎麼有練習包紮的機會呢？果然是深不可測的男人……
「晴明。」他率先抬眼。神情正經卻溫柔。
「唔。」
「不管你有沒有呼喚我……」目光直視晴明的側臉，博雅彷彿宣示著自己的真摯不容懷疑。「我好久沒看到你，所以我來了。」
「……嗯。」
晴明沒有偏頭，博雅看不見他的神情。又飲了一杯之後繼續說下去。
「總覺得不能太久沒來看你呢…嗯。」
「嗯？」
「我知道呀，因為你會怕寂寞。」
「……」
自然的沈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夕陽斜斜地灑落一地餘暉。庭院裡的植物隨和風款擺搖曳。
天賦異稟的人，擁有別人沒有的能力，卻同時承擔著他人無法瞭解的壓力。安倍晴明，稀代的陰陽師，聽說出生便能識鬼物，法力高強。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背負著沈重的宿命。即使平日將真心隱藏在玩世不恭般卻諱莫如深的瞳眸中，一定，還是會感受到孤獨的。只是介不介意的問題。
反倒是平日粗枝大葉的博雅，用他和外表不搭細膩的心，看穿了晴明為自己設下的屏障。或許，正因為博雅是這般耿介善良又純樸之人，才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融化了晴明深埋冰底的心。
望進舉杯肯定地看著自己的眸子，澄澈不帶一絲矯揉，也不曾沾染他人眼中往往出現的畏懼。晴明再度綻開一朵燦爛的笑花、即使他感動得泫然欲泣……
淚水，於他卻是太陌生。
「博雅。」
「唔？」
「你還記得我曾經說，『名』是世上最簡單的咒嗎？」
「嗯。」
「謝謝你，回應了我的呼喚……」
「咦？」
晴明向他微笑，映照著火紅的夕陽，彷彿一蕊紅花盛開、開在博雅眼裡，使他瞠目了。
「你真是個體貼的人。」
「我是個體貼的人？」
「嗯。」
「嗯。」
舉杯，正對著眼前憨厚而令人感到安心的容顏：「博雅，敬你。認識你真好…」說罷，一個仰頭飲盡。他們之間也能存在著如此豪壯的氛圍。
「唔，我也是，晴明。」博雅也咧開一個羞赧微紅的笑容，吞酒入腹。
以這個笑容作證發誓，這句話絕無半點虛假。
兩人就這麼暢飲到深夜，而未來，可還長著呢……
※ ※ ※
「回去小心點，可別『又』跌倒了，博雅『君』。」晴明帶著難得撲紅的臉頰戲謔道，似是喝得多了。
「呃，不、不會啦。我又不用跑的、呃…那就再見啦！」明顯醉酒的博雅笑著招手，才轉身要踏入庭院…
「砰！」……又是一個踩空……
「啊、博雅！……唉。」晴明搶拉不及，一手撫額支在門邊。「真拿你沒辦法。」雖是無奈的口氣，笑意卻連在黑夜裡也絲毫不顯黯淡。啪啪兩聲擊掌，從屋裡出現三名身著狩衣男裝的女子式神。
「將他抬進去睡吧。今夜涼，床要鋪暖些。」若是由自己來搬，恐怕兩人都要睡倒在濕漉的室外了吧。
「是！」
晴明眼中盡是溫柔神色，隨著入屋的博雅也旋身進入。
春夜，星疏，月正圓……
<完>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