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台灣社會的文化優勢
一、階級不明顯 人人一樣大
香港是一個階級頗分明的社會。那是我在電梯、銀行、醫院或消費、社交場合感受到的第一個「文化衝擊」。
在這個井然有序的社會裡，許多人是有意無意帶著明顯的階級意識的。他們在各種場合精準、嫺熟地估量自己、衡量別人，謹守著不同的階級code，漠然付出或接受不同的精神與物質待遇。階級之間沒有太多共同情感，但「不平等」造成的「位能」促使他們力爭上游，朝一個方向去爭取更好的社會地位。
在香港或大陸，甚至歐美、亞洲一些社會，我常感覺到一種必須直接、間接修飾或提高身分的壓力。因為在某些地方，人們的善意並非基於自我期許或教養而一視同仁的，是看對方的身分而定：外地人、在地人、熟客、富人、高官…每個人接受到的笑容、禮貌或熱情是相當不同的。
在台灣，很幸運的，可能還有家長訓示著「富而不驕，貧而無諂」的傳統文化，可能移民加難民的社會還沒有足夠時間沉澱出鮮明的階級差異---印象中窮人和有錢人讀同一所大、中、小學是天經地義的；去同樣的電影院看電影，去同樣的夜市吃冰，也創造了許多共同記憶。即使未臻完善的制度造成貧富懸殊與城鄉差距，在台灣，平等和友善還是比較具普遍性的，不因你的衣著、言行、表情所暗示的身分而易。因此，台灣的企業家、高收入族群、學者、名人或官員，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樸素低調、友善謙遜，一般民眾也較輕鬆自在---毋須擺譜、兀需特權，因為身分不影響人們對你的善意或你該得到的待遇。
二、價值多元化 造就精彩的人
由於社會上各式強勢價值的必然侵滲、壟斷，多元化的環境是最不容易形塑的，台灣近年來這一部分十分進步，特別是價值的多元化。
我們常說民主社會有所謂多元文化，但多元文化和多元價值還不能等同並論。資本主義社會以其進步繁榮吸引各地外來移民，並不一定造成真正的多元化。在某些資本主義社會，有時多元化只是文化背景的表象，甚至只是賺錢手段的多元化，本質上仍以財富金錢為最終價值依歸，是徹徹底底的「金元化」。
台灣的價值觀則相對多元，在許多以營利為目的專業領域中，都可發現有許多人以自己的個性、理念重新詮釋所從事的工作並為其注入浪漫色彩。台灣各地有很多如同藝術家及生活家的建築師；台灣有些醫生人文素養更高，並不讓人覺得是只在意賺錢的天之驕子，有些專業人士甚至放棄優渥的薪水，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更具理想性的工作。
此外還有更多人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實踐他們特有的生活態度或人生觀：有像先秦墨家一樣以工程技藝行善的造橋團、有打造出「環球救難隊」的出家人、有傳教士般拼命推展文化理想的觀光業領袖、有比詩人更高蹈耽美的廣告業主與客戶、有研發生態農技來生產稻米的攝影師、有回到山野重建部落生活的留學生……
香港在大財團、大企業連鎖店經營模式下，滿街幾乎都是一色裝潢的名牌精品店、購物中心、地產仲介、大酒樓、銀行等，相對的，台灣許多城市的大街小巷則是充滿了各種「校長兼撞鐘（校工）」的小店經營模式。來自各行各業、不同領域的創業者往往會帶來形形色色的營業內容與商店風貌，創造出百花齊放、多采多姿的巷弄風景。
在追求財富之外，台灣社會多年來已發展出慈善與關懷、尋找心靈與出世思想、尊重個性與自我、親近自然與生態、追求民主與自由，參與社區文化與發展等多元價值。
多元價值的社會有什麼好處？如果一個社會只有財富、權力或其他單一價值，意味著許多不同個性與專長的人將被迫在單一跑道上競爭或比賽，那時只有吻合或部份吻合該價值的人才會覺得快樂，大部份的人沒有機會感到快樂；競爭越激烈人就越緊繃，人就越緊繃社會就越緊張。
但如果一個社會有多元的價值，就好像每個人可以在較多的、不同的跑道上競爭奔跑，他們的心情會比較寬裕，每個人也都可以選擇自己較擅長，較喜歡的領域來參與競爭，人的個性可以得到充份的舒展與發揮，彼此的不同也會受到別人的包容與尊重，這就是多元價值珍貴之處。
只有精彩的人才會創造出精采的文化。這一直是我的信念。多元化放鬆了群體意見的桎梏，有助於產生更完整、更真實、更有個性的人。也就是更為精采的人。
我來香港前及初到香港之時，曾投注許多心力觀察學習，發現香港是一個高度緊張、現實的社會，香港人的幽默感及個性相對壓抑。這讓我懷念起過去長期投身文化工作的歲月中所認識、結交的朋友與耳聞的精彩人物，於是到任一個月後推出的第一個重要活動，就是舉辦「台灣式的言談」系列講座，將我所認識個性鮮明、理念清晰、言談有魅力、生活態度充滿啟發性的精彩文化人介紹給香港，先後邀請了王文華、詹宏志、嚴長壽、陳文茜、韓良露、王偉忠、劉克襄及周功鑫院長等人，得到相當熱烈的反應與肯定。
三、社會民主化 好的遊戲規則生產出較好的人民
「人」是軟實力的象徵、文化創意產業的核心。怎麼樣的社會才會產生精彩的人？我想到的第一個條件是這個社會是必須重視文化價值；第二是個人得以發展及發揮個性；第三，則必須是一個民主的社會，包容的社會。
在一個民主自由的社會，人們才會勇於表達自我，同時尊重他人。民主也不僅止於是較量不同意志力最文明的政治制度或紓解社會矛盾最溫和、穩定的模式，它更是一種文化、一種生活方式。它鞏固了人人平等的理念，創造出大家可以共同參與、監督的遊戲規則，這個遊戲規則鼓勵人們：如果你想出人頭地，得到多數人的肯定，你必須開發出正面的能量與貢獻，放到一個開放的市場中接受別人的評價，沒有神權、沒有特權、沒有後門。
台灣很幸運的，終於也走到這一步。於是整個社會很快的活起來、自信起來、靈活起來，甚至也更明亮了。去年台灣五都選舉期間，某期刊總編輯曾半夜急電，激動地告訴我，說他們的派駐採訪記者及來自中國大陸的觀選團，在見證台灣在華人社會中少有的成熟民主風範、素養及理想主義後，感動得在旅館裹哭成一團。
精彩的「人」原本是非常抽象的講法，但是我上面所談的種種台灣文化或社會的特質，正隨時在島嶼上生產著各種精彩的「人」。他們有著豐富的文化素養、真誠、自然的個性、尊重各種價值或更美好的可能性、關心週遭的事物、樂於奉獻、永遠懷抱浪漫的理想，這就是我用文學語言來表達的「巫師」或「女巫」特質--對美好生活，永遠有著特別強、特別豐盛的知識、渴望與想像力，讓人們心生嚮往，相信可以像他們一樣，在冰冷現實的環境裏，堅持一些自我、相信一些溫暖的事物、流傳著一些小小的魔法，去作看似不可能的夢，並勇於將它實現。
我們在每天媒體報導及社會紛擾中，漸漸忘掉我們在人類文明中的位置，忘記我們的特質、弱點、優勢與方向。我們有時形容這個社會是濫情而理盲的社會。這是一個事實，但是不夠全面；外面的人如何看待我們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啟發，因為「台灣人」的某些特質在這些年與華人社會大量互動後已更鮮明顯現出來。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看一齣舞台劇「聖荷西殺人事件」，這是個講述香港移民家庭的故事，其中兩個主要配角，一是大陸移民夫婦，一個是台灣單身漢，劇作者刻意以觀眾所熟悉的刻板印象來喚起共鳴。劇中，這個講台灣國語，帶著眼鏡的台灣友人是個斯文害羞，總是帶著文藝腔的年輕人，他講話時經常會用一些讓劇中香港人為之語塞的「價值」、「尊嚴」等字眼。
由這部戲中可以看出，曾被認為帶著濃濃重商氣息的台灣人，曾幾何時在有些華人眼中已然是具有文藝氣息，重視文化，重視價值的典型。
肆、結語 台灣的挑戰
這個報告的原始動機，來自於我在香港感受到的當地文化人對台灣的推崇與善意，不可避免帶著較多正面的觀點與評價。我在考察的同時，當然也發現到台灣許多不足之處。例如：
一、執行政策的正當性遭遇挑戰，造成效率的弱化
二、發展文化創意產業的路線與最適機制還沒有摸索出來
三、觀念與技術落差大，價值觀與審美觀發展落差大
四、前現代的後現代體質少了現代工具理性的面向
但這已是以後的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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