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經濟正在快速變化，風俗人情也是。
在過去鬥爭慘烈、人命輕如鴻毛的時代裡，麻木是最安全的保護。把熱情捏熄，把感受抹煞，對人、對事、對想法，不作任何的表露，小心和外在世界保持距離，避免無辜捲入誰也弄不清、誰也救不了的鬥爭中。冷漠，像吞掉一切的沙塵暴，猖獗地橫掃了整個世代。如今雖然事過境遷，但是人與人之間還結著一層不信任的鏽。厚沉沉的，戞戞作響，一動就不舒服。而整個社會表露在言語上，常常是沒有禮貌、懶得搭理、甚至是隱隱的敵意，如同還染者大病初癒的後遺症。電影中那位接待室的值班小姐就是這樣。
一個鄉下小學的老師要回鄉探病。村長找不到合適的老師，匆促間只好找來一位小女孩代課，暫時維持孩子的基本學習。老師臨行時再三叮囑，要她好好照顧這些孩子，一個都不能少。但是鄉間生活窮苦，班上一個小男孩不久就得輟學到城裡打零工。小女孩為了找回這個男孩，於是和學生們設法賺了些錢進城。然而人海茫茫，根本無從找起，有人便告訴她去找電視台幫忙。
女孩到了電台大門，卻因為沒帶隨身證件不能放行。值班小姐說：「什麼證件都沒有，我怎麼能相信你呢？光妳自己這麼空嘴說白話，妳說妳是山裡來的老師，拿什麼證明妳是老師呢？什麼都沒有能讓妳進來嗎？趁早出去。」小女孩好不容易有條線索，不肯離開。值班小姐解釋再三後，她仍堅持不走。又聽說她沒帶錢卻想打廣告尋人，於是給惹出了一肚子怒氣：
「妳學生丟了兩三天和我有什麼關係？妳這孩子怎麼說不清道不明呢？妳別總在這兒站著，這樣能解決什麼問題？去去去去去，沒完沒了的，真麻煩。妳帶錢了嗎？你知道作一個廣告需要多少錢嗎？一分錢也沒有帶，進去幹什麼？簡直開玩笑，我就是讓妳進去，也解決不了問題，快走開。別在這兒搗亂，真麻煩，走吧走吧。」
「那我怎麼辦？」小女孩問。
「怎麼辦？我怎麼知道妳怎麼辦？除非妳是台長他家的親戚，或是人家的小姨子還差不多，我們這兒台長說了算。」
「那我就要在這兒等台長。」執拗的女孩不肯放棄。
「在這兒等台長？這兒是妳等台長的地方？我倒要看看妳有多大本事，能把台長給我等出來。外頭等著去！到大門外頭，妳愛等多長時間等多長時間。告訴妳吧，妳再不走我找保衛科的人來了。妳在這站著多影響我工作，這兒事多著呢。一天到晚我要接待多少來客，妳知道不知道？妳這孩子不懂事，快走快走。」
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這樣火冒三丈，實在不必要。而言辭的粗魯，更是不應該。然而真正讓人同情的，是這個小女孩就在門口一站一整天，然後隔了一夜又來，足足站了一天半，盲目地追著問每個進出的員工誰是台長。接待室、警衛、電台員工，來來去去，居然沒人主動搭理她，更沒有人多問她一句：「小女孩，你有什麼事？我能幫忙嗎？」她像站在一片沒有生人的廢墟裡。這樣的社會是讓人心寒的，於心何忍呢？這哪裡是人天生的樣子？
終於有人通報了台長，他立刻找了值班小姐來問話。小姐回答：「是山裡來的一個教師，要找她的一個學生。說想要登一個廣告，又沒有身分證明沒有證件，所以沒讓她進來。」值班小姐說。
「我聽說她在底下等了一天半？」
「她要等的，又不是我們要她等。我們是按規章制度辦事，我看她多少就有點病。」
「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叫人等了一天半，還說人家有點病，是妳有病還是她有病？」
「我們是按規章制度辦事的，她沒有證件，我們可以不讓她進來。」
「那就叫人等一天半？」
相對於值班小姐的冷漠，台長代表了一種關懷人的天性。他要求部屬提供協助，後來孩子果真因此找到，還意外引起了人們對偏遠農村教育水平的關注。
被輾平的人性能復甦，因為良心會醒覺，這是所有動盪之後休養生息的土壤。就像這位小老師，當她意識到粉筆對老師與學生的重要時，她為那些踩碎的粉筆而內疚。當孩子被迫棄學去作童工，她想到老師叮嚀的話，記起了對全班這二十八個學生的責任。她隱約意識到：少了一個學生，不單是工資五十塊錢的事，不單是工作問題，還有一種更基本、更原始的、更不帶條件、說不出是為了什麼的東西。所以縱使村長擺明了這不關她的事，她也聽不進去，決意要進城找人。她的心變了，覺得這是自己應該作出的付出。對學生的關心，讓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孩子對人的愛復甦了，也引起週遭更多的人願意出來付出。
關懷與冷漠，如今也和經濟發展一樣，大江南北的蓬勃蔓延。這兩股力量的消長，將會決定社會未來的前途。冷漠，過去是攔截火場的逃生門，現在還是人心向外窺視的一個牆眼。改革開放的鳴槍聲中，十三億人彷彿各各起跑，唯恐技不如人，因為「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這樣的口號在民間難免意味著「只要抓不到老鼠的／就成廢物貓」，甚至再往下一步就成了：「只要鼻孔還出氣時八面威風，抓緊利祿榮華，即便將來遺臭萬年，也不過是個與我再也無關的名字。」風俗一旦如此，誰還有閒功夫去關懷弱勢？誰能認真去思考以往的災難是怎麼回事？競爭之中，失敗的人永遠要比勝利的人多。落後者的自卑、覺得社會不公平、覺得被社會虧待了的遷怒，繼續堆高新的冷漠。然而，一個人人互相排擠的社會，一個錢潮洶湧的人間煉獄，能維持多久的富強而不自我潰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風俗中講善良講愛人的正面發展力量，要從哪個縫裡萌發呢？十八世紀的法國人提出自由、平等、博愛，作為立國的理想、民族的正氣，引起全世界的追隨至今三百年。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準備要提出什麼生命價值，作為社會發展的共同原則，然後也讓世人憧憬效法而改變此後人類文化的方向呢？
【影片資料】
英文片名 Not One Less
出品年代 1999年
導演 張藝謀(Zhang Yimou)
原著與改編劇本 施祥生《天上有個太陽》
主要角色 魏敏芝(Wei Minzhi)張惠科(Zhang Huike) 飾小老師飾小學生
時代背景 1990年代‧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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