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說這是個千篇一律而老掉牙的故事嗎？
年輕時，容易把對生命的感動和對美好的追求，全投注在剛剛萌發的感情上。這跡近本能、像是突然醒覺而又昏沉的、被一股不可知的魔力所牽引。彷彿宇宙母體中有種章魚似的觸角會從某個時刻開始搭上人體，暗暗一個點滴一個點滴的注入新的生命元素。然後，從不曾有的熱情漸漸就像化學反應中的氣泡，升溫、擴散、愈冒愈多，然後嘨生命的表層裸露出一個青春的創口。
青春，是多麼美麗而易染的創口。
今天的人如此，一九OO年代的維也納也是一樣。一個荳蔻年華、對世間美好事物才開始有感覺的女孩，邂逅了一個帥氣、殷勤、年輕有天份的鋼琴新秀。碰上這樣散發魅力的人，誰不傾心？因為心儀這個新鄰居，她開始注意衣著模樣，開始去學時髦的社交禮儀、努力讀著音樂的書、蒐集一切有關他隻字片語的報導、傳單；甚至有一次，女孩還抓住了機會溜進他家。懷著朝聖的心情，尋常的桌椅想必變得富涵韻味；連屋內虛靜的空氣，也都像實實在在的飄起有著他的溫暖分子吧！想想，這種心情和現代都會的追星族不都相同？
女孩悠悠的說：「每個人有兩次誕生，一次是肉體的誕生，一次是心靈的誕生。」因為愛，人變了。在不能察覺幾千幾萬分之一毫秒的瞬間，心靈爆裂而又重新凝結。果真，鋼琴家的吸引力，讓她有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年少的心魂，滿足於純粹的初戀滋味中。滿腔的愛情攀在上面，牢牢的拘著，以致於有人來追求時，她容不下。因為點燃她的力量還火紅紅的焰著，她無法再與第二個人相愛，連時間的推移都難以改變。她工作之後，同行模特兒那種優游於富商鉅子間的華貴生活，她也不屑一顧。可惜，這一片真心，卻讓她終身埋在單相思中，最後成了一場空。
整個故事以兩次的會面來銜接。
第一次的相遇。當鋼琴家口若懸河的賣弄知識、穿插一些信手拈來的調情話題時，女孩只希望談他自己。劇中有一幕把這個少年得志的鋼琴家交代的很透徹。當時的評論界將他的音樂才華媲美莫札特，對此，他自己卻說：「我和莫札特相似之處，就是年輕，就只有這一點相似而已。」鋼琴家雖然玩世不恭，但卻出奇的自知。看自己很清楚，看芸芸大眾也很清楚。他懂音樂，分辨得出什麼是真的美好的、什麼是假的嘻哩呼嚕的。
如果拿文學來譬喻，就是他知道什麼地方該押點韻、用些聲韻對偶；什麼地方該給讀者一些啟發、感動。啟發不能太多，因為讀者吃不消。感人的情節不能太複雜，否則讀者想不清楚。最後再柔焦一下，作品就可以出爐了。鋼琴家對這樣的訣竅十分在行，所以他自我嘲諷：「人們很容易接受我的音樂。我覺得讓別人高興，反而比讓我自己高興要容易呢！」這樣的體會真有意味。人的才華說到平凡處，也不過是一種天賦。一如外貌，與生俱來，與時俱銷，不見得就是自己瞥見了什麼亙古的真理、或捕捉到什麼永恆的訊息。
女孩說：「我聽你演奏，覺得你沒有找到你要追求的。」女孩以她敏銳的生命感受，聽出他琴聲中的泛泛之音。她原先只是因為音樂而崇拜他，而此刻卻是跳過音樂而直接的愛他這個人了。鋼琴家因此也大吃一驚：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怎能這麼俐落的看見他的心呢？他像是由衷的，也像是要掩藏內心對矇蔽世人的愧疚，他不禁感慨說：「妳是躲在鋼琴裡的精靈」。
她確實是躲在鋼琴裡的精靈，也說的上是躲在他心中的精靈。只可惜，鋼琴家的一念聰明，又立刻換成了吊兒琅噹，讓他錯過了愛情之門。你看那個荒謬的場景：當他匆匆丟下一句「也許你可以幫我」這種界於反省與撒嬌之間的話時，女孩果真在馬車上思索怎麼幫她。而他呢？卻正在設想回家之後，該點哪一個燭臺，倒哪一瓶酒，放哪一曲音樂，該怎麼安排才會又有一個浪漫溫存的完美綺夢。兩個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兩條沒有交集的生命動線。
九年後，歌劇院外二度重逢。這時女孩已經別嫁，但鋼琴家一貫的調情，再度打亂了她的平靜。
「你已經不演奏了嗎？」女孩關懷著問。
「倒也沒有，但我總是想下個星期再開始，下個星期再開始。結果下個星期到了，卻依然是拖延下去。」
「你在等什麼？」女孩追問。
「這真是個煩人的問題。」
鋼琴家十年如一日，迴避了他生命的難題，不願意認真想自己，只想認真和眼前這位貴婦人搭訕，一如當年在馬車上的花花遐想。也許是上天惡作劇吧！又是一句「你能幫助我」，再度喚起了女孩純真善良的情懷，讓她無視於種種現實的顧忌。她覺得自己還愛他，希望他能改變，希望他能為她改變而與她重新開始。為了這個幻影，她情願放棄丈夫，不顧孩子可能受的傷害，也不想她無可回頭的絕境，就離開了家。然而，這片心意所換得的呢？
鋼琴家竟已不彈琴了，甚至連琴鍵都鎖上。她問：「你怎能就此放棄一切呢？為什麼？」鋼琴家誠實的說：有一回他演奏完，得到了許多不誠懇的讚美。從那一刻起，他終於厭倦了用無趣的鋼琴來討好別人。而且更讓他焦慮的，是他不再年輕了。韶華將逝，因此他決定要把握最後的青春，因為世上還有比音樂更有趣的事。
獵豔。
鋼琴家不要虛偽的音樂，卻縱容自己虛偽的感情。這是他，是這個人的質地。
她心碎了，四目相接，仍如陌路。她萬萬想不到，當她犧牲了既有一切來相會，他卻只想一杯香檳、一夜激情。「夜還未深，何不共飲一杯呢？」鋼琴家呵呵的勸酒。
女孩傷心的離去。路上迎面來了一個醉漢，顛三倒四的和她搭訕，而且講的話竟然和她十年來一直守候的鋼琴家說的一模一樣。她終於清醒了，自己所深愛的情人原來和這醉漢沒有分別。只是這醉漢沒有外表、沒有音樂、沒有炫目的談吐。這種憎人的醉漢她看的清，怎麼裹在音樂下的醉漢就看不清呢？
命運來清算了。丈夫那邊，她已無顏回去，而唯一牽掛的孩子，卻又染病去世。雙重的打擊狠狠的把她的生命推下毫無意義的懸崖。女孩寫下絕筆：「我非常孤單，我想告訴你我們的事情，想把全部生命交給你，但你甚至不記得我是誰。我一直都深愛著你。我的生命，只有在和你及孩子共處的時光中才值得一提，只有你能與我分享這些時光，只有你知道我一直屬於你，但願我從未失去那一切。」
鋼琴家讀了這封信，震撼不已，終於也醒覺了。一個連身邊的聾僕都記得的女孩，曾以最純真的心一生守候的人，卻因為自己的放蕩而遺恨人間。他錯過了人生最珍貴的真情，也看透了自己一生空虛的根源。至此，他反而心有所定，放棄逃跑，接受決鬥。
這是一個悲劇。鋼琴家空有天賦，沒有理想，不愛音樂，也不愛他的才華。但他偏偏英俊出眾，生性風流，足以追求任何吸引他的女性。他以此填補空虛，卻從沒有愛過。因此，即使真正愛他的人，拋棄一切來到他身邊，他都不曾知覺。如果說女孩是由糊塗而覺醒，那鋼琴家就是明明有覺醒，卻一意糊塗，終於抓不住自己而浪擲了生命。
女孩情竇初開的熱情，並未隨著年紀增長而成熟，一直活在愛慕心錯誤的投射中，頭尾只成了痴。她只是愛上存在心中的那份感覺，這成了她的不幸。
她的丈夫其實對她很好，接納了她的孩子，在乎她快不快樂。當她與音樂家重逢，心中盤桓掙扎之時，丈夫仍然勸她：「你已婚，有家有子，有關心你的人，有以你為模範的孩子，還有榮譽禮教，你不能不顧一切。」丈夫提醒她，她有意志力，可以選擇好的事、對的事，不要認為自己無能為力，到頭來會毀掉一生。然而女孩卻堅持：「我除了他之外一無所求，一直如此。」
如果說，女孩子第一次的愛他是盲動，第二次則真是錯了。她丈夫質問的對，縱使你一片真情，但是對一個對自己沒有反省，一味投入自己的感官、輕忽他人感情的人，值得拋家棄子去愛他嗎？值得拋家棄子才能幫助他嗎？難道沒有他該幫助自己的部分嗎？而且，難道他也是沒有辦法的非要來破壞一個家庭嗎？這就是她丈夫問的：「那他呢，他也那樣的沒有辦法嗎？」
面對舊愛，雖有舊情，但那究竟是不是愛？還是只是一個初戀的美好印象？或只是誤認一段緣分已盡後的同情為愛情呢？她對幾年來朝夕相處百般呵護的丈夫是不是有愛呢？逐漸長大的孩子對生父與養父的看法如何？這些細節，女孩可能都來不及深想，就頭也不回的一步跨向他，終於釀成悲劇。這樣的結局，對照年少邂逅的開端，真可以說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我忽然想到一首宋詞裡所寫的女子：「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這是個性多麼強烈的女孩！美好的春日，只要遇上我看得起的人，我願將身嫁與，一生方休。縱使被人遺棄也不能羞，過了一千年也不能羞。
能說這是個千篇一律而老掉牙的故事嗎？也許是。北宋與一百年前，杏花陌上與維也納，上演的是同一齣戲。但戲中總要讓人動容的，是女孩的真心與勇氣。最後雖然遺憾，但她的心一如初始。萌動的春心，在脆弱的青春創口中沒有一點點的畏懼。她用盡一切辦法，向所愛的人走去。只是，這樣初戀的心，卻又這般遭遇這樣的凋零，怎不讓人惋惜？
【影片資料】
英文片名 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
出品年代 1948年
導演 馬克斯‧奧夫爾斯(Max Ophuls)
原著 史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
劇本 霍華‧柯爾(Howard Koch)
主要角色 瓊‧芳登(Joan Fontaine)路易斯‧喬登(Louis Jourdan) 飾女孩Lisa Berndl飾鋼琴家Stefan Brand
時代背景 1900年‧奧地利維也納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