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小小說系列之7
圖‧網路 / 文‧Jol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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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堅持我們之間形同陌路，我不想打破已經習慣得冷漠，因為，這是彼此的默契，是一道符咒…。
一天之內我哭過兩次，不巧，都被他撞見…，有一股衝動。想奔到他懷裏，狠狠的哭一場，告訴他這些日子我有多孤單、多害怕，但是，我沒有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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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我一屆，原是竹聯區第一志願「竹中」的學生，前年，因為在學校傳閱那些政治性禁書，和教官起衝突被扣帽子記過，我們百般勸阻無效之後，他毅然休學北上補習，準備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聯招。他走的消息傳來，我以為他不告而別，哭了一夜，第三天，他來了電話，劈頭就問：「聽說妳哭了？！…」…既羞又氣得理不饒人的開罵，也不知胡言亂語罵了些什麼？！只是所有知道這事的朋友都說我好兇，再怎麼說他也是我和另外兩個死黨—天兒和寶寶，一起認的乾哥哥！…會那樣生氣，是因為我相信，他不會去向都不說就一走了之，我們的感情就是再遠也不會被阻隔。
在「竹中」舉行畢業典禮那天的凌晨，我彈了上半夜的古箏…，雖然明知道他不在畢業生裏頭，只當是他高中生涯的結束，祝福著他展翅高飛…，反反覆覆我最愛的那首「鴻飛曲」，彈到—「鴻飛九霄，渺渺塵世」那一段急奏，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在清大校園…，一身純白的運動套衫，跨著單車旋起風速，我給他起了一個封號--「風中男孩」…在日記裏記著許多有關風中的故事…，隨著樂聲想像他就要飛得好高好遠，意氣風發…，彈到末了—「漸去漸遠」的減弱音時，我竟好想哭，怕他一飛去，會連我們之間的感情一併遠了…。
去年生日，他夜裡從新竹市騎摩托車過來鎮上，說送兩本書給我當生日禮物，掛了電話，踢踢踏踏飛奔到巷口，見他站在街邊電話亭旁，微笑著看著我走向他…；那紅拂夜奔的狂想，以至後來西楚霸王別姬的綺夢，一直是心中的秘密，對他的尊敬與愛慕，形成一道堅定而執著的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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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天兒和寶寶沒有來K書中心，她們是我在原先的高中最要好的兩個朋友，沒看見她們，心裏很不安定…，將近一年，原本已經習慣獨來獨往，隨身帶著手札寫信給自己，自己跟自己說話，…可是在重聚之後，那些習慣一下子崩潰，演變成嚴重的依賴…。
走出補習班，在地下道上方看著來來往往的機車，心想她們總有一個會出現吧？！她們答應要陪我的，在聯考前最後的時間一起衝刺…。
在一個人的日子，我總是跟自己說話、為自己加油，她們來陪我之後，我怎麼就忘了過去這一年來，是如何自我對話的陪著自己？！也不知過了多久？！等不到人，淚竟爬了滿腮…，一轉頭，看見他就佇立在五公尺不到的地方，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我急急抹去臉上的淚，吸了吸鼻子，轉頭不理會他的注視。
他的身影遠了，我的淚便止不住了，索性放聲大哭，反正來往車行噪音很大，誰也不會聽到我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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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台北補習的第一年，我寄給他的每一封信，都是給他打氣並對他充滿信心。同樣的我也答應他要好好唸書，不會再把功課弄得一團糟，讓爸媽擔心…，但是，我們都失信了；去年，榜上沒有他的名字，我也因為四科紅字再次死當，提早出了校門…。
誰也不曾預料，這個補習班竟是我們的重逢之地…。打一開始，狠著心發了一封宣告陌路的信，就再也不曾跟他打招呼，曾經是那樣熟悉的人，見了面刻意冷漠，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是把事情逼到這種僵局？！只知道，我已經沒有任何資格接受他的關懷，他，也一樣！
每一次看見他，就要承受一次羞愧的鞭笞，我堅持不說話，是加深彼此的羞辱，我和他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是啊！連「提早畢業」這種丟臉事也有樣學樣！我甚至就把他當作另一個自己，懂他的感情，懂他的思想，連給自己的懲罰，都要拖著他一起承受。
我們都沒有拿到高中文憑，寄生在補習班苟延殘喘，我們身邊有太多的溫情和保護，我們卻扼殺著幸福，惹父母落淚、招朋友擔憂，在無端埋葬那些信口開河的承諾之後，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被愛的資格，為眾人對我付出的關愛感到不值…。
於是，這一年刻意將所有的線路都封鎖，企圖孤立自己，把過去所有的關懷和愛都截斷，不見面、不寫信、不通電話…，尤其是他，我不要給他，也不要他的任何一點關懷；我們曾經失信於彼此，糟蹋了彼此和眾人的期望，自己都不愛自己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和能力分給別人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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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近，聯考的倒數計日，才釋放出一點溫柔給自己；允許自己再見到天兒和寶寶…。她們在學校停課後，白天到補習班的K書中心來陪我唸書，初見她們時，我因為這一年來太少跟別人對話，說話變得結結巴巴常常疊字，還讓她們唸了好幾次，說我再懶惰不開口說話，養成一人分飾兩角，自己寫信給自己的怪毛病，遲早變成說話還帶口吃的神經病！…
但是，為什麼她們今天都沒出現？！就算讓她們再多唸我幾句都無所謂，盼著她們，我慌亂得看不下一行一字…，強撐在座位上，腦中卻胡思亂想…想自己曾經告訴她們，現在的我已經很獨立不比當日，課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句亂竄，一句也裝不進腦裏，時間一分一秒過，她們還是沒出現，所以我才走出K書中心，想到外面透透氣，精神官能症般喃喃的告訴自己說沒事，卻不爭氣的流著淚，更沒想到，還被他撞見！
我望向地下道出口，地，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濕了？近傍晚的天色愈加陰沉，雨，滴滴答答落著…。
趁著雨勢尚微，走回K書中心，坐在木板隔開的座位裏，眼淚還是不爭氣，一滴又一滴掉落在課本上，我小聲的吸著鼻子，餘光卻看見隔壁那胖子一直轉頭看我，我拿了傘又衝出教室，雨掉得漫無節奏，我走著漫無目的，路旁排水溝川流的聲音那樣清晰，在這晚餐人潮逐漸湧現的時刻，我卻在尋找一個沒有人聲的角落…。
天兒和寶寶都不在我身邊，她們怎麼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是誰說要陪我的？！全都在騙人…，如果不是她們主動說要來陪我，我可以一個人，我真的可以，就一個人走完這一程…，是誰在騙我？！讓我相信自己可以不再孤單，為什麼每次我一沉耽在安全保護下，就要面對再一次的離散？！
我撐傘蹲在黑暗的水溝旁，水聲淹沒我的哭聲，我不要自己這個樣子…，她們沒來的時候，我沒有朋友，只跟自己說話，一個人不也走得很好？！她們是不是不再在乎我了？！為什麼不說一聲就不見了？！…我的眼淚像跟溝裏的流水比賽，汩汩的爬了滿臉，袖口全濕了…，模模糊糊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轉角的地方…又是他！
今天是怎麼了？！連哭的地方也沒有？！是他還是我，孤魂般的遊蕩？！傘沿的雨水掉在我的頭上，他看見我了，他一定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並不勇敢…，他往這邊走過來了，他終於會發現，我的孤單已經沉積那樣深、那樣厚…。
一顆雨，打在我額上，我突然發覺此刻的狼狽，驚覺那即將破除的符咒；我相信過去太多的愛讓我們墮落，就是因為眾人太輕易的疼著我們，所以我們揮霍著敗去了所有人加諸的期望！
不！罪還沒贖完，還不是時候！如果我們這一次聯考再失敗，我們都會看不起自己，就像兩個扶不起的阿斗！我站起來狂奔入雨中，路上濺起水花，雨傘被風吹得跟我的步伐拉扯…，我在心裏喊著，不可以，不可以輕易的原諒自己，也不可以原諒他，我跑進雨中，雨跑進我的眼裡…。
我不是不需要他的安慰，只是害怕過多的溫柔，會令我堅持了一年的心情破碎，我害怕失而復得的感情，會在一瞬間又消失無蹤；像天兒和寶寶一樣，又留下我一個人，不說一聲就消失…，讓我發現自己依然脆弱，讓這些日子以來，靠懲罰自己面對孤單，所堆疊出來的堅強和獨立決堤潰散！…
都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她們對我說過的話，他對我說過的話…我們說過那些信誓旦旦卻做不到的話…，總有一件事是我可以說到做到的吧？！如果堅持下去，也許我們就可以一起走出這場迷霧？！我只要一個人走完這段路，再也不要依靠誰！飛奔在雨中，遠遠甩開他伸出的手…。
雨呀雨，不要在這個時候欺凌我，衣裳已經濕了，我想不起他的表情，我不能看見他眼裡的擔心，我需要的是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藏起來好好的哭一場…。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靜心等，等那個符咒解除的日子到來，希望他看見的不再是哭泣的我，而是風中展開的兩朵笑靨，一起展翅飛天翱翔…。
我堅持我們之間形同陌路，我不要彼此的關懷…；
直到，我們真的相信自己值得重新被愛。
※2006後記：
生命中的起伏有如潮汐，有時高潮迭起，有時風平浪靜，當然，也有可能暴雨連番。有些人會責難於外相盈缺導致歷程的起落，殊不知從來是生命本身失去平衡的準軸，也許我們都曾經陷入生命的低潮，困在無法掙脫的迷霧中哭泣，但是，不要輕易的放棄自己，相信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如果給不出愛也接收不了愛的時候，最起碼要相信自己能夠重新來過，走出迷霧找回愛人和被愛的能力。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不多想一、二！」…，「一、二」從來就掌握在你手裡；至少，「愛自己」這件事就是可以不假外求但隨己意，無論曾經有多少橫阻，堅持自己能夠贏回幸福的信念，會帶你排開陰霾，看見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