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銘哲的都會風景
●世紀末的華麗
姑且迷信世紀末有種特異氛圍。但世紀尚未結束，大約還有十個寒暑的時間可以遐想，藝術家就已迫不及待地跌入末世的華麗當中。
十九世紀末，中產階級的分裂性格表現在對於頹廢的迷戀之中。「表面上道貌岸然，附庸風雅，仰慕貴族式的生活方式；內心卻壓抑著種種情慾之結，用淺顯的佛洛依德的話述說：在『超自我』的壓力之下，自我難以控制，而下意識早已蠢蠢欲動」(註1)。所以迷戀克林姆（Gustav Klimt）筆下的尤物，迷戀金色，迷戀裸身的女體和她們半開半闔的眼睛。頹廢派的意識型態在於對唯物論的憎惡，對機械生活的反抗，在科學奪去神秘的年代裡，「因為想抓著那神秘的屬靈的未來的一切，卻又沒有『神』的對象，所以只得崇拜自己」(註2)。崇拜自己，聽狂亂的音樂，喝濃烈的酒。十九世紀末的知識份子，在樂音和酒酣之際度過想像的末世。
一百年後，朱天文小說〈世紀末的華麗〉，在1990年代初起之時用嗅覺味覺和視覺羅織起號稱世紀末的華麗，華麗之中卻也映著頹廢腐敗的氣息。而黃銘哲刷寫出筆下的東區女人，美麗，驕傲，邪惡又可愛。
上一世紀末的頹圮氣息復活，在另一個世紀末的焦慮剛剛燃起之際，從文字和線條裡鬼魅般爬出來，用熟豔的技巧擄取鼓譟的人心，快樂地唱起世紀末的哀歌。但不同的是，十九世紀的頹廢文人抗拒資本主義的現實，而二十世紀早已瀰漫拜物拜金的信仰，藝術家在物欲橫流的世界裡展現另一種頹廢的美麗。
●剪裁東區女人的青春
…米亞是一位相信嗅覺，依賴嗅覺記憶活著的人。安息香使她回到那場八九年春裝秀中，淹沒在一片雪紡、喬其紗、皺綢、金蔥、沙麗、綁紮纏繞圍裹垂墜的印度熱裡，天衣無縫，當然少不掉錫克教式裹頭巾，搭配前個世紀末展露於維也納建築繪畫中的裝飾風，其間翹楚克林姆，綴滿亮箔珠繡的裝飾風。(註3)
朱天文小說裡的米亞，嗅覺味覺極端敏銳。而黃銘哲筆下的女人，包裹在層層華衣之下，或者露出胸乳，露出軀體，表現一種個人式的時尚信仰。1991年作品《會飛的女人》，穿著一襲桃紅霞紅的垂墜蓬裙。線條無疑是黃銘哲畫作中傳導靈魂的媒介，勾勒女人的身體，也織就女人的衣服。彩妝華服下的女人身體豐腴，擺出誘人的姿態。線條在黃銘哲的畫作中佔有重要的地位，而他也是操弄線條的高手，除了流暢地剪裁出一個個具體的人體形象之外，紛亂的筆觸，也為輪廓明確的人體製造相對的韻律感。朱天文小說中的巴黎、東京時尚，在女人的身體與衣著間細細描寫，疊出一個神奇的綺麗世界，所謂克林姆式的亮箔珠繡裝飾風，到了黃銘哲的畫裡，成了一個個帶著抽象表現式線條的狂亂頹廢女，柔軟，輕盈，飄逸。
…米亞也同樣依賴顏色的記憶。比方她一直在找有一種紫色，想不起來在什麼時候和地方見過，但她確信只要被她遇見一定逃不掉，然後那一種紫色負荷的所有東西霎時都會重現。…(註4)
然而對黃銘哲而言，紅粉則是女人的顏色。1991年《國王的夢》夢中的女人以粉紅色為基調，《在椅子上等待春天》的女人也是紅色，這些紅色的女人帶著情慾的色彩，張牙舞爪。這些紅色淑女在色彩明度較低的背景前格外醒目，甚至是1990年《貓與貓》或者1991年《綠色的夢》這般，在對比色綠色的襯托下，紅色的女人幾乎跳出畫面。紅色是熱情，是警戒，這些紅色負荷的所有東西，包括情感，也都包藏在跳動的赤紅色女人裡面。
…垂墜感代替了直線感，厭麻喜絲。水洗絲砂洗絲的生產使絲多樣而現代。…那年聖誕節前夕寒流過境，米亞跟婉玉為次年出版的一本休閒雜誌拍春裝，燒花嫘縈系列幻造出飄逸的敦煌飛天。米亞同意，她們賺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驕傲，然而能夠花用自己所愛男人的錢是快樂，兩樣。(註5)
…世界絢爛她還來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擇手段。物質女郎，為什麼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綺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體。(註6)
至於都會女人的驕傲，展現在自信和自戀之間。朱天文小說裡的女人在還未對俗世放手之前，耽美事物，耽美自己的身體。1991年《台北東區的一群女人》在黃銘哲筆下一字排開。愛貓甚於男人的女人不斷在畫作中出現，貓的靈動，驕傲，神經質，成了女人另一種投射。貓的意象與女人結合，表達黃銘哲眼中的都會女人。
回到十九世紀末的頹廢派，重看二十世紀末的情調。那種「只有在怪僻及耽溺中尋求到心靈上最細微的感覺，捉住那事物的幽趣及微韻，使靈魂感到唯物論以外的香味和優差」(註7)的憧憬，再度浮現。但是在極度朝拜事物美態的背後，暗暗藏著的是空虛，空虛，以及空虛。所以小說裡的米亞終於年老色衰沈迷於嗅覺和視覺的記憶，而黃銘哲筆下的都會女人，隱約泛著虛弱的病態美。這是二十世紀末的華麗青春。
●都會映象
1992年的作品《台灣的貓Ⅳ》，以流暢線條構成女體輪廓，女人雙腿蹲踞，因身體的豐腴而對比顯得細微的四肢，朝著四個不同的方向扭曲伸展，像是動物的角一般。那種彎曲的尺度，在大塊的身體之外抽拉出尖細的末端，並且以亮度較高的色彩描繪，如鉤一般地附在女人的身體外緣，讓女人顯得沒來由地神經質。豐滿的身軀、張開的大腿暗示著撩人的慾望，身上斑斕的顏色，紛亂的筆觸，配合已不復見的五官，這一切描繪的不是台灣的貓而是女人。黃銘哲筆下的都會女體，從來不是端莊直挺的，而是扭動嬌騷的。他讓她們全身上下充滿誘人的顏色，讓手指超出情理地彎曲，讓身體百無聊賴地垂墜，臉上除了色塊之外只見上挑的貓眼和緊閉的嘴唇。這些女人似乎都沒有話要說，只是盡情地展現身體，彷彿美好的身段就是一切，除此之外頹然空虛。
1990至1994年間，黃銘哲以都會為背景，創作一系列人物畫像。對人物的偏愛，是黃銘哲作品的特色。拋開克林姆、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這些指標式的風格對號，在線條和色面之間他確實塑造了所謂都會人物的樣態，桀傲的神情華麗的身體；穿梭在台北街頭的城市新貴，一如1990年《台北東區的女人》、1992年《台北的男人》、1994年《台北紅色的女人》、《城市裡的人》畫裡所見，媚笑的是粉紅色女人，瀟灑的是土濁色男人。跟蹤都市人群的冶艷與空虛，尊嚴與狼狽，在一幅《台北東區的映象》裡，我們得以看見黃銘哲述說的都會風情，繽紛逸樂，擁擠喧嘩。而《台北東區的臉譜》，正如走在忠孝東路上匆匆閃過身邊的，無可辨識的無數臉孔。從1990至1991年較為具象的人影描繪，到1992至1994年間抽離形象代以線條的城市風景，一貫的是黃銘哲對人像敏銳的觀察及捕捉能力，還有一種新興都會區域的莫名優越，既華麗又頹廢。而1993年之後開始的綜合媒材作品，例如1993-94年的《台北市民》，以及《生存在都會》等作品，以往畫中的線條突破四方畫布，更具張力。
「一個高貴的作者，應該生來具有充沛的活力，使其能夠從外在事物中接收生動的想像，保存之，並且加以整合，在這樣的再現中才能切中讀者的想像」(註8)，創作來自於作者經驗，黃銘哲在東區的日子填滿了人來人往的記憶。這些眷戀生活的人們，流連在東區的街道裡，小酒館，咖啡廳，這個氣息尚年輕的角落，在股市狂飆的1990年代初期，撐起台北的一片美好風景。黃銘哲以豐沛的創作回應城市的興起，在世紀末的前夕，發現都會人的華麗，發現都會人的自信，還有隱藏在美麗背後隱幽的空虛。
●頹廢的華麗
整體而言，1990至1992年間黃銘哲所繪的人體形象，具有幾近格式化的軀體線條以及構成模式，豐腴的身體，飽滿的大腿，收細的腳以及爪一般的手指。大面積的身體以及突出身體塊面之外的手指腳趾，延伸成為日後抽象造形作品的重要原型。黃銘哲以一個國王的姿態睥睨都會人群，在這幾年間無數作品之中典閱他的人民，就在城市這塊新的鄉土之上。
這才是她的鄉土。台北米蘭巴黎倫敦東京紐約結成的城市邦聯，她生活之中，習其禮俗，游其技藝，潤其風華，成其大器。(註9)
這是〈世紀末的華麗〉裡的米亞，一個1990年代初悠遊在台北的時尚女子。以黃銘哲的作品而言，著墨在都會人群並非抽離自身冷眼觀看，而是陷入城市的喧嘩之中。1990年代初，城市熱鬧可期，藝術家以敏感的觀察力、熟稔的技巧，以及美好的形式轉播迷人的都會實況。這段期間，黃銘哲的作品向克林姆德庫寧租借線條色彩，再越過他們的邊界，形成黃銘哲式的個人風格，既不是克林姆也不是德庫寧。在此之後，具象造形漸漸退出畫面，但是屬於黃銘哲的線條風格卻延續在作品之中，成為特色。而其以都會作為背景的一系列創作，也成為那一個美好的年代，最華麗也最頹廢的見證。
----------
[註釋]
1)李歐梵，〈夢幻與現實：世紀末的維也納〉，當代，7期，1986.11，頁26。
2)同前註，頁29。
3)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世紀末的華麗》，台北：遠流出版社，1997，頁171-172。〈世紀末的華麗〉一文成於1990.5.3，1990.5.13於中時晚報刊載。
4)同前註，頁172。
5)同前註，頁175。
6)同前註，頁179。
7)李歐梵，〈夢幻與現實：世紀末的維也納〉，當代，7期，1986.11，頁31。
8)Joseph Addison, ‘The Spectator’. Seiden Raman ed., The Theory of Criticism: From Plato to The Present, London: Longman, 1999, p.138.
9)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世紀末的華麗》，台北：遠流出版社，1997，頁189。
[圖片來源]
http://www.arttime.com.tw/artist/huang/data.asp?big=a2，黃銘哲作品《台北紅色的女人》。作品著作權歸藝術家本人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