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不管是踩著腳踏車，或是開車時搖下車窗，閉上眼睛讓收割後的稻草香趁著晚風恣意吹拂，讓吻合於記憶的香味不斷地在腦海裡湧動。那樣的氣味著實讓人欣喜若狂，對於異鄉歸人來說附帶有安定，同情，諒解，欣慰等補償作用，充飽了稻草截斷後的香味，神醉夢迷，舒坦而放鬆，有助於安睡入夢。
東伯有一畝稻田鄰接在我們家葡萄園旁邊，接近採收的時節常看見他與父親還有其他叔伯們聚在一塊，討論著今年莊稼的收成概況。這幾天東伯種的稻子蠢蠢欲動，綠黃相襯高大而茂密，接近褐黃色的稻穗飽滿而低首，隨風擺動中還不時有蝶群共舞著，像是先行慶祝卻也像是共同商計著逃脫之策。
東伯年近七旬卻仍是身體硬朗聲音宏亮，種植水稻是東伯退休後的休閒與打發，微冒青筋的額頭有著令人肅然起敬的光亮，金黃的稻穗似乎也在東伯的眼中燃燒而耀眼。
稻穀收割前東伯禮貌性地過來知會一聲，那樣的知會是農人間不成文的默契，換句話說那代表著我們應該要有些因應的措施，於是這些天葡萄的採收工作便由最鄰近稻田的那些局部區域加緊進行，以避免園內與果樹跟果實沾附了因稻田收割而揚起的髒污，趕工採收的工作中不時可以瞥見稻穀們彎腰而又挺直的聲音，騷動而不安，彷彿預知一場陰謀與殺戮的即行。
東伯今早有燒香祭拜了祖先，接近中午的時分，鉛黑色的烏雲大軍壓境，天際間悶雷陣陣有些讓人窒息，許多飛鳥仍不斷穿梭稻田間彷彿告別，一旁待命許久的割稻機轟隆隆地宣告著不耐煩，其他人員全部撤開到一旁，東伯說：「就是要在悶熱的下雨天才好割」。
我們對於這樣的結論半信半疑，就在如十元硬幣大小的雨滴萬箭傾盆的瞬間，彷彿看到那些稻穀們繃緊了神經脖子拉得長長的，那閉眼等待的神情充滿了恐懼卻也十分榮耀，難以計數的刀勢法陣正式啟動。東伯毫不猶豫地下達指令，眼神堅毅而毫無懼色。
紅白相間的割稻機是最新科技，那是專業的收割人員南爭北討的謀生利器。從那下刀的片刻開始便源源不斷地有一種香氣四處逸散開來，一叢一叢的稻子被利刃所淹沒，留下整齊截斷的根部，其餘的都呈細碎狀當作肥料散置於田中，而大自然的澆溉也恰巧地助興地將它們均勻擴散在田中。那香味夾帶有：草香、榖香、萬刀齊放的燒焦味、飽透水分的土壤香。
割稻機規律地遊走在稻田上，不時停下來大口喘氣。退至一旁的農人們看割稻機在田裡轟隆隆地忙碌著，互相猜測收成大概有多少，那是節慶宴會般的歡樂氣氛。另外一旁觀戰的鳥雀們的叫聲中，無法理解那其中有什麼情愫在裡頭？或許有部分是跟我類似而難以辨認的恐懼。
斜來的雨勢沒有停過，不出半個鐘頭一分多的稻田業已收割完畢。割稻機熄火時的安靜幾乎讓人震耳欲聾，農人間相互的擊掌道賀也拉開序幕，經過利刃處理的稻榖只剩綠色碎片，乾淨利落，沒有往日的稻草殘留可供堆疊，現在的法令也不容放火燒田了。一包包的稻榖也由搬運車載運到外包廠，現在連曬榖的動作都很少見了。
逸散開來的稻香像是封藏許久的佳釀，毫不客氣地被一湧而上的農人們所豪飲。空氣中還瀰漫著刀氣殘留令人酥癢的刺痛，東伯的神情像是心頭的大石終於落了地，順利的收割完成終於足以告慰祖先，稻田上漫留著肅殺的氣氛，大雨中鳥雀們低鳴著穿梭掠空，這是今年盛夏有幸全程目睹的一場收割，儘管握著傘的我的手的顫抖從頭到尾都沒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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