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老太太的信】2023年8月
事事如昨
「只要我活著，妳就活著。」
親愛的寧：
•情深似海，愛重如山
寧，所有妳的身後之事，到了七月底，終於告一段落。
這半年來，難抑悲痛，陸續為文，寫下思念文字。七月初，近十萬字的《此情綿綿》印行成冊，分別親送或寄送給關心、愛護我們的海內外親朋好友。但願這件紀念品，能夠維繫大家對妳的思念。
關於《此情綿綿》，有些小故事應該讓妳知道。這本書最後有了兩個版本（上圖），左邊是「林記版」，是由「林記影印公司」把所有原件影印的合集，16開本，原汁原味，很像一本講義，先後印製了260本；右邊的是「城邦版」，由經營自費出版的「城邦印書館」重新編排的大25橘開本。
兩書內容，大致相同。「城邦版」少了〈附件六、七〉，共印製了600本，並將前四頁的圖片，改以彩色印刷，同時為了版面安排及印刷品質而調整了照片數量和大小，但形貌更像一本市售的書了。
印行《此情綿綿》的若干過程，應該向妳「報告」。我很清楚妳的灑脫和包容性格，以下的事，妳聽了一定讚譽有加。
話說這些年我經常進出「林記」，和工作人員越來越熟，她們也讀了我每次去影印的信稿，越來越瞭解妳。
前不久，準備將信稿結集，影印200本，送給朋友時，「林記」的一位年輕小友S跟我說：
「老先生，您寫的每一封信，我們都看了，大家好喜歡老太太呢！現在要印成書紀念她了，所以決定推我出來，義務設計書籤，送給你們。」
「林記版」封面和內頁的設計是她負責的，做得非常稱職。她邊說邊拿出兩張樣本（如下圖），我一眼瞄去，非常驚喜，立刻疊聲道謝，欣然接受，並各加印了600張。
不久，影本和書籤都送到家裡，我把兩種書籤做了新的安排，收到書的朋友，應該都看到了。
在整理時，順便拿起字多的那張書籤欣賞，在放大鏡幫助下，吃力地細讀那些摘自書裡老太太對我說的話。一讀之下，大吃一驚，文曰：
「你我化作兩股清風，
在無邊無際的蒼穹，
繾綣為一，攜手逍遙，
漫遊宇宙每一個角落，
這將是一次奇妙的永痕之旅阿！」
天啊！「恆」成了「痕」，而「啊」成了「阿」，好一個失誤！
我沒去抱怨，只怪自己疏失，以為才抄錄幾十個字而已，哪還需要費心校對？
隔了幾天，偶遇S小友，笑談「恆、阿」之變時，她的陳述非常有力：
「老先生，以『痕』換『恆』是故意的，你們倆既然已經相約攜手蒼穹，漫遊宇宙，充分代表了時間流動的『恆』——長期、堅持，那就更應該在某個空間裡，把這份福氣蝕刻下來，做為印記。我用『痕』來表達，哪裡有錯？老太太若在，一定會贊同我的想法。」
好有創意！我聽得啞口無言，心中暗暗叫好。於是，小聲的再問：
「那『阿』呢？」
「嗯，」她很大方地點點頭，承認錯誤，笑著說：「我只是在感嘆生命短暫的時候，忘了張嘴啦！」
哈哈——，我深信妳此刻若在她身旁，依妳的個性，會給她一個大大、大大的擁抱。
「城邦版」也有故事。
老友鄭林鐘知道《此情綿綿》即將付梓，表示他願意義務將全稿審閱一遍，他是響叮噹的著名老編，高手相助，求之不得。
三天後，來信道：
「請恕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整體而言，我讀了之後的感想，只兩個字：『感動』！不過，有個疙瘩，你該處理，那就是〈附件〉太多，影響了閱讀情緒的醞釀與連貫性——好不容易才步入你的哀傷之域，〈附件六、七〉卻切斷了這根情愫之線，可惜了。建議你大刀闊斧，當機立斷，刪掉。相對之下，其它的小錯失，不足道矣！」
我當然從善如流，全盤接受。在「城邦版」中，看不到〈附件六、七〉了。我把它們保留在數位檔案的尾端，純屬紀念。
「城邦版」是由當年遠流的小同事翁桂敏負責的，現在是「城邦印書館」負責人，有她，可放心交託。她問我有無特別要求，我說，有二：一要字大；二要圖大。其它的，請放手編輯，我完全信任。
書成之後，朋友們各有各的感動，妳熟識的軍校同學韓曦晨說：
「浩正，你雖然老態龍鍾，行動蹣跚，但在我眼裡，你這一生，值得！我覺得，你活一天，比很多人活一輩子，更有意義。
你心中有股專注的愛，在燃燒你的熱情：能為志寧而生，為志寧而死，這樣的人生，不管受盡多少磨難，都是幸福的。你一生特立獨行，保持自我，多麼不容易！沒她給你的力量，是做不到的。所以，你活得光釆而榮譽。剩下的日子，希望你能收拾起悲傷，留下最後的生命記錄。」
另一位新認識的朋友余書華，則說：
「有人寄給我一本會流淚的書，
歲月漫漫，請保重！」（下圖）
大陸網友「蒼狼 呼喚」，來信寫道：
「接到孫老師過世的消息時，我很傷心，知道您會受不了。但我不知如何來安慰深深悲痛中的您，同時在想，或許應該讓您盡力傾訴，才是最好的吧！
現在我想說，您要儘量減輕『情深意重』給您身體帶來的傷害，『情傷』更是傷。該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向了，要好好的、健康的活著。我想，這也是孫老師的願望。
孫老師去世後，您都瘦脫了相，再次相逢，孫老師怕都不認識您了。
不能再這樣無限循環的去思念、傷情下去了哦！
因為，此情綿綿無絕期。」
這樣的安慰之詞，甚多，只選錄了以上較近的三則。其他如妳在美國的好 友馬子義，恰巧是軍校同學張學海的小學同窗，他Line了一段話，要軍校33期革命夥伴們，一起幫助我「從悲傷中走出來」。
台中榮總「緩和療護病房」（116病房）更是熱情炙人，每一位都記得妳，妳卻不在了，而由《此情綿綿》填補了空白。在哀傷中，妳的故事帶給大家更多的懷念與激勵（圖下）。
老友郜瑩全家赴歐旅遊，臨行時收到《此情綿綿》，就順手帶上旅途，歸來前，發了一條訊息：
「《此情綿綿》陪伴我走訪了阿爾卑斯山、法國科西嘉島，終於在義大利薩丁島的最後一夜，完成了它溫柔陪伴的任務。
原本想將其轉送給團裡最鰜鰈情深的一對夫妻，但思慮再三，為想讓其成為『愛的飄流書』，所以還是選擇了將書留在薩丁島Cagliari市——以能最近觀賞『火烈鳥』著稱的Hotel Santa Gilla房間的書櫃中，希望你能同意我的做法。」
寧，如此羅曼蒂克、如此美好之事，我們贊成都來不及，哪會說不? !
•孤寂的日子開始了
處理妳身後之事，才告一段落，驀然發現，生活裡蹦出大片空白，我該怎麼面對？我居然不知道如何正常過活了。
少了女主人的家，怎能配稱「家」？
每天醒著的時候，不停思念著妳，小小屋內，處處是妳身影，稍一恍神，彷彿妳就在身旁，一閃而過。妳的一顰一笑，時時刻刻映現眼前，我的心房立刻隨著緊縮起來。妳留下的衣物，我無法處理，既捨不得丟棄，更不敢去碰觸，一打開衣櫥，眼淚湧出，再也沒有力氣做後面的動作了。
少了妳，我終於成了「獨活族」，不喜歡，又不得不接受。
「吃、喝、拉、撒、睡」全亂了套，三餐變成隨餐，餓了就吃，體重不健康地瘋增，曾經從85跌成63，短短半年又從63上升到71。腰間本已消失的救生圈，越來越「凸」顯，吾家週遭的十多家便當、小吃店，居功厥偉。
我愛甜食，甜食是老人健康剋星之一，我懂，但難抗誘惑。一上街，逢甜必買。若妳在，早下「禁甜令」了，哪容得我如此放肆！
我每天上街「步行」，多半是出門購買生活必需。有時，突然發覺自己停在某處，卻不知道要做什麼。常常，毫無緣由悲從中來。因為，以前我倆時時刻刻雙進雙出，有說有笑，而今孑然一身，舉目無「妳」！偶爾在街頭看到一對對老夫老妻巍巍顫顫地相互攙扶而行，讓我又羨又妒——為什麼不是我們? !
這種日子，只是讓人活著，活成一具「活死人」！
「孤寂」，把我壓抑久久的本性，全暴露了；「傷痛」，更把我激成一顆不定時炸彈。
某次在街上漫步，在等紅綠燈時，一個年輕小夥子不斷「瞄」我，「瞄」得我渾身不適，大怒，就在馬路中間停下來，大喝道：
「喂！少年的！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為什麼『瞄』我！」
我準備幹架了！
對方冷不防我兇巴巴挑釁，立刻收歛氣燄，猛搖手說：
「沒有沒有！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
他既示弱，我悻悻然離開。
沒人知道我苦悶、我不快樂，我是一座悶燒的火藥庫！
我平時柔順，事情一旦越過臨界點，暴衝性格展露無遺。
「豁出去！拚了！」把所面對的外在挑戰，化為使命，雖千萬人吾往矣！
寧，妳知道我性格中的庸劣成份，所以妳從不放鬆，牢牢約束。妳對我的「暴衝」另有趣解，喻之謂「烈士魂」，歸諸於「英雄與英雄崇拜情結」作祟。曾經，妳笑著說我：
「你呀！幸虧不是活在民國初年孫中山那個時代，否則黃花崗會多了一個烈士；幸虧你早早卸下軍服，否則我每年要到忠烈祠去看你了。」
在職場上，我以一個「拚」字，掩遮了所有其它弱點。為了一本雜誌如期、如願出刊，我可以幾天幾夜不回家，睡在辦公室「力拚」，這股憨勁，也帶給我迎接各種挑戰的機會。
•「退化」才是老之現狀
寧，現在的我，記憶力急速衰退，很多人的名字忘了，很多事發生的次序亂了，很多字不會寫了；幾十年前的往事，會突然鮮明地出現腦際，而剛發生的 事，卻轉身便忘——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為了提醒自己，牆上開始出現一張張「便利貼」（圖下），但成效有限。
眼，也在退化。雙眼雖不痛不癢，但在看電腦或手機時，老花眼鏡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還好，我買給妳的放大鏡，這會兒派上用場，幫我解決不少問題。
手，趕來找麻煩。大前天早晨起床，右手腕略感不適，稍一動作，酸麻不已，使我在書寫時，不時停頓。因不諳拼音及注音符號，亦不識鍵盤功能，我在電腦或手機上全靠手寫輸入，這一下子，不得不放緩生活節奏了。
腳的退化，亦步亦趨。夜晚睡眠時，常常覺得雙腳不暖，尤其是腳背和腳尖。從前，不論季節，我喜歡穿襪睡覺，這些日子，夜半時分，偶爾發生抽筋，痛徹心肺，懷疑是襪子太緊，不敢穿了。
我在想，若再「老」下去，怎麼因應？「台中榮民服務處」來電關心，建議我申請入住「中彰榮家」（https://www.vac.gov.tw/mp-206.html；圖下，摘自網上），我上網看了，榮家在彰化八卦山上，單人房，顧三餐，環境挺不錯的，空氣清新，是個養老的居所。
去？不去？各有利弊，還要多想想。有位年紀跟我相當、很熟悉的醫師對我說：
「從生死的觀點來看，你已經是幸運中的幸運者，你這年歲，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拉撒自如，腦筋清晰，並可自理生活，老天爺對你太好了，要好好珍惜。」
所以，往後該怎麼活，還真難倒了我，親愛的老太太，妳說呢？
•怎麼活下去！
怎麼活？
每天清晨醒來到入夜就寢，獨自一人，該怎麼打發這漫長的一天？上網、聽音樂、看電視以及想妳——然後呢？
妳離開後的這半年，主要在處理妳身後之事，妳走得太倉促——雖然癌病纏身，在藥物治療下，似乎控制得宜。元月三日中午，胡醫師來家親診時，妳有說有笑，怎料到翌日清晨七點多，竟在睡夢中走了。
很多事妳都沒有認真交代，我只能根據平時交談「身後事」的內容，確定妳的意願。半年了，該辦的事都辦了，現在挑戰來了——面對來來的每一天，都將是一道道等待跨越的門檻。
• 親愛的，妳現在人在哪？
獨居的日子，壓力重重。寧，難怪妳這些年反覆叮嚀我說：
「老先生，你一定要答應我，先送我走！我無法承受『後走』的壓力。」
我頷首允諾，以為我可以承擔下來，——錯了！沒想到這生死之約，如此沉重，像套上了枷鎖，再也無法打開。因為，妳帶著鑰匙離開了。
去年年底，妳三番兩次向我示警：
「老先生，我覺得自己撐不了，可能會先走一步。」
我很不高興，哪有神智清醒的人，預告自己的「最後」？我拒絕接受妳的「警示」，因為妳才臥床不久（從去年11月18日起），其它一切如常，哪看得出一絲絲「最後」情狀？我認為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玩。
若是知道妳會在一個多月後離去，我會含淚傾聽妳更多的交代。
有一天，妳委婉的對我說：
「老先生，萬一我先走了，沒人照顧你，你會很可憐，自己一定要振作起來啊！」
我心想，老太太可真幽默，依我看，我倆相依為命，再活上兩三年，肯定沒問題，妳想太多了。然而，妳連「再見」都沒說，就不見了。
半年多了，家依舊保持著妳離開時的樣子，妳若回來，會發現事事如昨，一切仍是妳熟悉的擺設，什麼都沒變。
• 軍校同學王吉雄，在今年「母親節」特別替妳製作的紀念卡片。
不少人勸我繼續用手中的筆，跟妳對話來消化時間。誠然，隔著陰陽兩界，也只能以書寫溝通兩個落寞的靈魂了。
這封信是一個新的開端，傾吐我這些日子裡的思念之情。從下個月起，將由妳心愛的貓咪花花執筆，向妳稟報整個月內的家事、國事、天下事，即使妳遠在高高的天上，也會讓妳熟知世間一切。
花花在妳的要求下，曾經寫了2019年的日記《日子在飛》、2021年的週記《生活史計》，從下個月起，仍沿襲妳交代的精神，書寫她的月報《人間事情》，重新和妳連結起來。
從這月開始，我會每個月去台中市大雅區「生命藝術館」（圖上）妳的安息之地，誦讀寫給妳的書信。
寧，妳離開我才半年多，為什麼感覺像是一個世紀那樣長？ 願妳
笑聲不歇，等我相聚
• 妳的最愛
浩正 2023/8/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