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手札（但讓一月留在現場）
1.
下車在沒有光的繼光街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剛過完年的深夜都有一種游泳池消毒水過分乾淨的激烈感覺。回程的電車是這樣子排列的：烏日→新烏日→成功。一副非常積極向上的模樣就讓人討厭。回家的人的臉都積滿了很扁很扁的睡。好黑好小的月台啊。沒有人在成功下車。上車的連灰塵一顆也沒有。穿制服的人在月台向車尾晃一個光源好像是說：夠了夠了。再見。車門就關起來了。好險好險。看了佐野洋子以後漸漸明白了消極也是很好的。放了隔夜的洗澡水可以沖馬桶有毛浮在水上面。我想岔開討論一下襪子好嗎。那本來是讓人困擾的。從前從前對於破了一脚的襪子和被洗衣機洗不見一脚的襪子常感到糖醋醬沾完見底的沮喪。襪子應該要是一對一對的。一脚不行了另一脚真是丟也不是留也不是。所以我積了好多襪子在抽屜裡面：破的鬆的一脚不見了的各種無辜的花的葷的和素的在我房間捨不得丟但也不再穿了。可能就是那讓我沮喪不已好多不完整的被和我收在一起。我想知道為甚麼左脚跟的破洞連右脚拇指也要概括承受呢那些留下來的另一半明明好好的纖維交錯著啊。很後來有一天我才終於學好了。我把那些破的都丟掉。把那些可以的都裝進一個帆布袋裡。冬天晚上很冷的時候就隨便抓倆隻出來配在一起。襪子不再成雙成對了。但牠們好像從此有了自己的喉結和乳腺。自己就這樣子交談跳舞了起來。襪子牠們各自被穿在脚上的時候，我感覺到牠們好像真的變得願意繼續再被磨破一些。那種在脚底磨著的、快樂的心甘情願。
2.
整個冬天我買了大約二十本書。其實一直在買書。不只是在冬天。但我越來越不喜歡看書了。買書和看書本來就是兩碼子事。所以我盡量買圖很多的書。實際上就是在買圖。不過買圖和買畫又有點不同了。好比做夢和解夢又可以畫蛇添足各自解釋。像福和橋下有一些中年男女在週末早上跳國標舞，你看他們快樂他們好像就真的非常快樂。被買回來的書大概就是這樣子。一本書的書封和另一本書的書底最後磨在一起。其實不過就是把一堆字緊湊一堆字。有一些演員非常好。但戲不怎樣。有一些台詞很好。但你買的票的座位偏偏被前排的高個頭給擋到。
《張愛玲的畫》
就是張愛玲的畫。不怎麼好看但惹人喜歡的黑白插畫。一樣傲慢的那種。香港印刷。後來皇冠的小說幾乎沒再放過張愛玲的插圖了。而這本正好是喧賓奪主的極致。最早最早是在友人的房間看到的。當時直接就產生了一種「無論如何都想要得到它」的類似戀愛的感覺。却找了好久哪裡都找不到。後來一位香港的朋友知道了以後竟然特地去出版它的老物店將這本書給我買了回來。「封面有四種顏色要藍色還是綠色的呢。」但我錯過訊息。結果打回去的時候她說「來不及了我離開了。」「那你買了什麼顏色。」我問。「兩本我都買了。」她說。「唔。」「反正另一本就是我要的。」
《岩石與礦物圖鑑》
我買了一幅礦物標本。有硫磺什麼的共三十種。印度製。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地就喜歡上了礦物。後來還去了後車站地下街的一副有神秘能量的紫水晶洞的店買了一塊像是發霉麥芽糖的琥珀原礦。像豬肉一樣的秤重量買回家。從波羅的海運來的。但也不曉得裡面沒有沒有侏羅紀的小飛蟲。琥珀原礦看起來非常混濁。賣我的人說：你可以把它磨得很光滑很漂亮。但我沒有回它。它不知道我看上的其實就是牠粗魯隨便的模樣。
《我們》
志文出版社用最擅長的三流封面出版了反烏托邦三部曲的《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但最三流的果然還是沒有翻譯出這本俄國的反烏托邦先驅小說《我們》。後來野人出了精裝本三部曲。《我們》一樣是最冷門的。還沒有讀完。最近一個把感到很透明的句子用標籤記著反覆地唸：「我感覺到在這個精心計算好的堅實世界中，有個人坐到我身邊，輕輕碰了我一下說，『打擾了。』」雖然毫無關聯。但我愛極了王菲的那首歌：《新房客》。
《北回歸線》
有一年冬天Ｄ說牠想要看這本書。隔天我就去書店找了給牠。我們去地下室的詹記吃麻辣火鍋。吃到打烊。然後我再載牠和書回家。找很難找的書可能就是你碩果僅存擅長的事了牠故意說。因為牠不喜歡那泛黃的書側於是後來我又去買了一本乾淨地沒辦法挑惕的一模一樣的《北回歸線》給牠。那次我們去吃感謝老天星期五。隔天我過敏起了蕁麻疹抓了一整週的癢。但很後來我還是一直沒有過那本書。又在書店的書架縫裡見到它的時候我忽然一陣不知所措的慌張。簡直像抽屜陰暗處的計算機又見了光。而那光是太陽或白熾燈泡。其實無傷大雅並不重要。我買了這本書第三次回家。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在有木頭地板的童書區兩脚跨過很多在書櫃底下的幾乎靜止不動的小孩們才把書拉出來。因為覺得封面的貓很傲慢而買了。我尤其喜歡傲慢的傢伙。但原以為的童書回家讀完之後心臟却好像忽然被用力掐住了。後座力好強大的大人繪本。現在裝飾在書櫃上面喜歡極了這貓的眼睛。兩顆礦石一樣的祖母綠。
《無用的日子》
讀了繪本之後去找了佐野洋子的書。《無用的日子》是她的最後一部作品。死掉之前非常消極自在、無所謂又慵懶的日記式散文。知道自己還有兩年的日子可以活，就告訴醫生不要用抗癌劑了。回家的路上並立刻去買了一輛一直想買的英格蘭綠車來開。「如果覺得心有不甘，自己也去買一輛啊，只要別活太久，絕對買得起。」啊。也想成為這樣的人在老的時候。因為隨便翻開任何一頁任何一句都可以隨便讀下去。現在丟在浴室外的鞋子堆上面當作廁所讀物非常推薦。
《對倒》
先買的是《酒徒》。在前年秋天讀了幾句劉以鬯的句子之後明白了一定會喜歡的。等不及網路後天到貨於是興昂昂搭公車立刻去了誠品直接買了。又因為太期待了出了書店馬上就進了隔壁的肯德基點了一份套餐邊吃邊讀了起來。而蛋塔果然就是要趁熱吃才好吃。非常沒讓人失望：不論是小說還是蛋塔。當時因為害怕炸雞的油在指尖翻頁時沾到書角，於是用了大量的餐巾紙擦每一根手指頭在每次吃完東西以後。只是另一本《對倒》後來都沒在二手書店碰到過。一直忍到了這個冬天才下定決心：那就買新的吧。不過買了現在却連一頁都還沒翻。但其實是那種單純供奉起來也不為過的小說。希望能再版的是《打錯了》。
《手術劇場》
愛不釋手前一本以疾病為主題《病玫瑰》。而這次《手術劇場》又讓人更刺更痛了。翻閱時忍不住會「嘶」地閉一隻眼睛起來但睜開的另一隻眼睛馬上又繼續沈溺下去。精裝版厚重到像是一塊沈積岩。我想不透高中時期為什麼曾經以醫科當作第一志願。還好成績真是太壞了感謝老天。
《The Human Body》
沒有什麼不買的理由單色印刷精裝版老童書本身就是買的理由。穿著短褲的小男孩一副很擅長玩足球的模樣還有游泳和壘球。讓我想起當老師時候的學生小惡魔。小惡魔非常喜歡足球和我。我最後一次離開教室的時候騙了他：我明天會再回來的。然後就走了。他是那種會一邊寫作業一邊緊抓著我沒事的左手拇指不放的沒有安全感的孩子。打電話給我：你在教室嗎。我在。然後才來的小孩。同系列包括恐龍、外太空、五輪奧運和照相機好多好多。放了幾本在選物店外自己的二手書的箱子裡面賣果然一下子就被識貨的人帶走了。
《桃紅柳綠生張熟李》
讀了第一本小說《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文字準確到看完應該站起來鼓掌的那種戲。不過這本《桃》坐著拍就很捧場子了。而且是在幕落下來的時候會慢了幾拍才記得要有風度拍手的那種。第二本的字鈍掉了不是可以刺死人的那種了。這是上一本《那》的第一頁的句子我唸給你聽：
『而那些讓你寫詩的並不讀詩
讓你受傷的刀刃並不鋒利
猶如在淺灣窒息 對著春風崩壞
你有點有趣
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
翻開第一頁我就幾乎不能呼吸。文字太好了。簡直散發一種加油站的獨特汽油氣味。黑而發亮而濃稠而液態流動。各種感官的開啟。太過刺鼻了以致於無法逗留在那裡嬉戲。也可能《那》太好了所以《桃》就相形見絀成為無聊的續集。
《愛麗絲夢遊仙境》原文、英日文版
最早版本的插畫永遠無法有其他後輩可以超越。各種再詮釋、致敬和翻玩都無法無法。《綠野仙蹤》和《小王子》都是。
小時候擁有的小小的財產《旺文彩色國語辭典》我極愛了那本封面有色彩駱駝的豪華字典。查字作業總是花了我非常多的時間。因為看了某個字就把某個字的前一個字和後一個字都讀了一遍。彩圖和各種稀有字和艱澀的詞彙讓我覺得翻字典非常像是冒險。喜歡外文圖鑑可能就是這麼來的。有一種「啊我好像略懂了這種厲害的學問」縱使根本沒有那麼一回事。
3.
這個暖冬很少下雨。還住中和的時候回家路上我很常聽這首歌。擠好多人的上樓手扶梯。晚餐吃麥當勞。也很少思考。在捷運車廂閉起眼睛就睡去。我記得有一次店裡播著音樂一個女孩忽然跑到櫃檯問我：現在這首歌的歌名是什麼呢。我愣住了。心想真的就這麼想知道嗎。我告訴她：「這首叫做《One Day》。」然後連歌手的名字一起說了。說完以後。我其實有一種一直努力保護著的東西被誰給輕易搶走了的感覺。啵地。一下子就不見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地。却忽然鬆了一口氣。好像再也。再也不用緊緊握著那些別人也想要的、滿手是血的。碎玻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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