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重新變成一場雨
文／艾蕊絲
夏末秋初，從第一滴雨壟斷潑墨畫般的層積雲，用力打進盆地裡後，雨季便漫無止盡的開始了。接連數日，滂沱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偶爾伴隨雷光閃電打裂半壁雲天，總讓人無端揪然心驚，頗有要讓整座城泛濫成一片汪洋方肯罷休的雷霆萬鈞之勢。
「這天氣，唉，雨老是不停，感覺就像要災禍橫行了。明明是世紀初，卻莫名其妙搞得像世紀末。」身旁的同事抱怨著。
後座的同事聞言立刻要他小心開車。我卻無言以對，專注看著雨刷啪啪盡責的來回在擋風玻璃上擺動，疾雨導致車速緩慢，高速公路上的車燈路燈在雨地裡溶溶漾漾，流麗迷離。
我正準備奔赴另一個據說此刻沒有雨的城市。Toronto，多倫多，我的旅遊手冊上寫著這個字在印地安語是Meeting Place，相聚之地的意思。
想來不免失笑，此番到訪，不是為了和你相聚，純因公務。但我曾是多麼多麼嚮往這個你居住的地方，數不清多少個難耐相思之苦的夜，恨不得能立刻長雙翅膀飛到你身邊，卻因種種緣故，終究沒有成行；而今真的來了，卻又時移事往，早已不是昔日心思。
飛行了10幾個小時，我踏出皮爾森國際機場時，陽光豔豔，宣告我這幾日可以正式脫離那潮溼澆淋的天氣。
多倫多其實是個很美麗的城市。傳統哥德式的建築群中，錯落結合著新時代的摩登高樓，廣大自然的綠意在現代化都市中安然伸展。我卻不只一次的跟同行的攝影師說：我真討厭多倫多。在他們疑惑不解的眼神中，我又狠狠的說了一次：I hate Toronto very very much ！然後開心的大笑。
工作比想像中順利提早完成，所以我們得空玩耍，大家的目標不一，和同事分道揚鑣前，他們問我打算去那裡？我指著地圖上美麗卻陌生的地名給他們看：ROSEDALE(玫瑰谷)，PEACHBROOK(桃花溪)，他們笑了笑揮揮手便走了，誰都不會信以為真，也包括我自己。
旅館建在湖畔，我倚身靠在窗前，碼頭上停泊了幾艘船，沒看到海鷗。我拉上窗簾，視線落在擺在床上的Note Book，我只要打開它，連線上網，寄出郵件到你的信箱，附上飯店的電話和房號，我相信沒多久就會接到你的來電或留言，也許我們還可以見面喝杯咖啡。
該？還是不該？這是我在台北就一直思考的問題，卻始終無解。猶豫的同時，我感到莫名的饑餓，便叫了客房服務，我點了安大略省最出名的乳酪、鮭魚和葡萄酒。對我而言，食物往往是最有效消除心情不好的方法，吃飽後果然豁然開朗，決定出外走走。
我先坐地鐵到各國流行尖端精品匯集的Yorkville和Eaton Center，當然也逛了分別座落在附近，全加拿大最大的連鎖書店Chapters和店幟鮮明、風格明快雅致的Indigo書店。
然後我去了CN TOWER，當地的重要地標。從第一層的大片透明玻璃地板往下望，我只覺頭暈目眩，搭乘快速電梯到塔頂，環狀的觀景窗設計，可以全覽整座城市360度的面向。我微皺眉頭想，怎麼就沒有問問你是住在那一個方向呢？不然就可以朝你那遠遠遙望，在心中跟你問聲好。
儘管下意識的抗拒，站在全世界最高建築物上時，我還是不免想起了你，想起你剛到多倫多時寄來的信上寫著，當你登上CN TOWER，心裡很遺憾在身邊的不是我，老是浮現我微笑的樣子。
我終於也來了，站在你曾經站過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你那雙憂鬱的眼睛。
晚上回到飯店，同事告訴我他剛剛打國際電話回家，台北仍瀰漫在大雨中，甚至連北投淡水都發生了土石流。在他們議論紛紛猜測這場雨究竟會下到什麼時候時，記憶被拉回我們熱烈愛著的那年春天，雨也是這樣一直持續下著。
那年春天，雨勢不大，卻柔靡纏綿，睡著時會滴滴答答的入夢，醒來後心情也被困住。
我們走在路上，專注小心的避開泥濘的水窪；我們坐在咖啡廳，在水蒸氣凝結的窗上無意識寫著畫著；我們站在家裡陽台，看路燈亮晃晃的映照在被洗得乾乾淨淨的馬路上。我們幾乎抓到空檔就在一起，卻極少交談，也許都明白說得再多也不會改變什麼，所以我們都沉默著，保持氣力一步步邁向結局。
有一次你來看我，時間不允許太久，我賭氣不搭理你，卻仍在窗前目送你離去。驀地發現開始下雨，我連忙拿了傘衝下樓，終於在轉彎的街道尋到你，你的頭髮已淌著水，我執意要你將傘收下，你卻推說不用，你說你的車就在附近。兩人僵持不下，我細聲問你，不拿傘是不是因為怕再來就見不到了？沒辦法還。你深深嘆了口氣，說，不會的。然後牽起我的手，撐傘先送我回家，再撐著同一把傘去取車。
白蛇傳中白素貞向許仙借傘還傘，成就了一段愛情開始；而我們愛情已經走到盡頭。
那次真的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因為你要離開的那天，我還到機場送別。當天其實天氣很好，我卻任性的總要記成是下雨的午后，好像這樣才符合離別哀傷的氣氛。
我提早到達，佯裝成其他的旅客，看著你和她推著行李走來，看著你在櫃台劃位，看著你們說笑，看著你舉手拂開她掉落前額的髮絲。我牢牢追隨，像個盡忠職守的紀錄者，不肯錯過任何一個鏡頭。
我始終沒有掉眼淚，只是胃痛難忍。回程的路上我蜷著身子，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冷酷殘忍的人，束手睜眼看著心中某個部份，漸漸傾圮滅亡。
所以儘管明天傍晚就要離開，我還是沒有跟你聯絡。那年在機場，我已經跟你告別過了，我找不到理由在不同的城市重新搬演一次。打定主意後，我異常輕鬆，氣象報告說明天還是好天氣呢。我洗好澡後愉快的上床睡覺，本想會有個好夢，卻輾轉反側，躁鬱莫名，腦中心中蹦出的全都是你的影子。我當下就摧心裂肺的大哭了起來。原來一切，都只是我以為，原來其實從沒有真正過去。
我才怵然明白，你又重新變成一場雨，下在我心裡。而我最大的悲哀是，這次我甚至不期待會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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