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七十八年底，我入伍服役，新訓中心恰好在成功嶺，經過兩個月的集訓，抽籤後被分派到苗栗大坪頂二九二師的野戰部隊。
下了部隊，許是機緣，被營輔導長選中擔任政戰文書，這時，我遇到了阿昌，一個和我同梯次的靦腆男生。
我和阿昌似乎特別地有緣，恰巧我們同住台北，入伍時學歷相等，氣質也相彷，更巧的是連身高都一般不差，還有學長說剛開始甚至看長相也一時分不出誰是誰?
我是政三文書，他是政一幫寫，我負責監察保防，他處理組織動員，在部隊裡，因著保防業務的特別需要，我擁有一間獨立作業的小房間，阿昌後來常會躲到我這兒一起聊天、看電視。 漸漸地，彼此熟稔，相互支援成了默契；我休假，他是我的業務代理人；他休假，我也義不容辭地幫他趕組織報告文案。
旅帶營測驗前，練習打靶，我自認神準，他卻比我更準。有一回關乎榮譽假的175米實彈射擊，阿昌就在我的右側靶位，我射出五發，第六發子彈卻卡在槍膛，急得我搥胸頓足，三十秒的射擊時間已過，我終究沒能排除障礙。
報靶時，我卻是滿分，而他只中了五發，很意外。
後來知道阿昌在最後兩秒鐘把他的第六發子彈射給了我，我放榮譽假，他待在營區。
五千公尺跑步，他總是全營部連第一，後來他教我配合步伐調勻呼吸，等到正式測驗時，我死命地跟在阿昌背後，那次測驗，我拿了第二名，是我跑的最快的一次，獎品是兩瓶礦泉水。
我體力總趕不上他。野戰行軍訓練，阿昌會幫我背野戰大背包，實在趕不上時，他會故意落隊扶我一把。
那年十月底的蔣介石誕辰紀念日，營區辦理無聊的懇親會，阿昌的父母和二姐來營區會客，他興奮的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向他的父母引介：
「這是我最好的朋友」...
永遠也忘不了他那時意興湍飛，瀟灑自信的神情。
一年後部隊移防到通霄守海防，幾個營部組的文書夜裡要負責機巡會哨。軍中的制式交通工具是野狼125，我從小家裡不給騎車，遑論是那種需要排擋的125野狼。所以總是阿昌騎著，我坐後座顧裝備。
再有一回，我們巡完通霄、苑裡到台中港的十一個班哨。十二月的天，凌晨四點，海邊的羊腸小徑是徹骨的寒，左側是防風林，右邊有亂葬崗，阿昌車騎累了提議休息，我們尋著一座看上去比較順眼的墳頭坐下小憩。那年正流行周治平，哼著哼著我和他便唱將起來~~一則壯膽，一則驅寒~~唱的是「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現在想想，很瘋狂卻也是再單純不過的愉悅。
退伍前，萬般興奮，忙著打退伍煙、請退伍酒。在營區的最後一夜，我和阿昌相約，明年一起考大學。
第二天，臨出營門前，我自營長手中接到一只陸軍總部頒發裝幀精美的表彰榮譽獎狀，全營1572同梯次退伍的一百四十多位弟兄裡只有八位有此殊榮。怪怪，我這麼混，也能拿獎狀???阿昌對我笑笑，原來這是他的業務範圍。
退伍當天，找了五位平日就萬分契合的夥伴，一部車剛剛好，我們放自己一個五天的大假，環島一週，我和阿昌輪流開車。 回來後，沒閒著，趕緊找補習班去，阿昌因為家裡需要，即刻投入職場，他之後的升學路途並不如我順遂，常聽他感嘆：
「真羨慕你擁有高學歷。」
其實天知道學歷高那麼一些些有啥子用??他懂得還是比我多，他自修電腦課程，最後在此領域異常專精，後來憑實力尋著一片天，擁有高收入。
退伍十年了，這期間幾乎每天都會和他通電話，我們真的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好幾次三、五位談得來的友伴相偕到處遊山玩水，每年總要去玩個兩三回的，絕無例外。曾經登上合歡山、武嶺看落雪；走中橫、南橫宿營；在塔塔加鞍部同數星辰...
他交遊廣闊，為人海派又實在，在友朋中口碑載道。幫我裝修電腦從不收分文，頂多叨我一頓飯；電腦壞了，他一定百忙中抽空過來替我搞定它。
去年四月，阿昌認識了一位嫻靜優雅的女孩，第一次約會，還拉著我和女友去做陪客，在木柵的貓空泡茶、打橋牌，玩到天明始歸。之後，他倆感情進展迅速。
去年十一月八號，阿昌結婚了，我興奮地幫他開禮車，結婚當天也負責拍照。阿昌不會打領帶，我幫他打完領結再讓他套上去。婚後，他對他的初戀情人老婆照顧得巨細靡遺，呵護備至。
今年九月十七日凌晨兩點，娜莉颱風夜。 當天下午一點三十分，我打電話給阿昌，想問問台北的狀況，沒人接，手機也一樣，本來不以為意。
三點半，接到另一位友伴的急電，說阿昌出事了!!開車趕到台北，卻因市區主要道路淹水，塞在建國高架道上下不去。
四點半，確定阿昌住的北投近山的某社區凌晨一點半發生土石流崩山，他護妻心切，來不及走避，是罹難者之一；拋下懷孕三十四週的愛妻、老父老母和一群平日受他關愛照顧的友伴。
當天夜裡，我幾乎徹夜不能成眠，一位我最在意的知友，選在我的生辰當他的忌日。
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
當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發誓自己從此不過生日，但，這又能彌補些什麼???
阿昌的身後事，幾位朋友都盡可能地幫忙。我不會忘記，在北投石牌榮民總醫院的太平間對著阿昌的紙糊牌位，眼淚一直掉不下來，我默禱他能再來同我說說話。
九月二十三日夜，摯友的頭七，我真夢見阿昌來到我的門前，著一襲沉黃素衣。
我請他進來，他只是擺擺手，跟我說了一句話，我記得很真切，他說：
「我很好.沒事的！再見!再見!......」
他終究是不想讓朋友為他耽心。
告別式上的最後一瞥，我在摯友的胸前擱上一葉素瓣。他的面容看上去沉靜而安詳，可我知他仍有牽掛，對於他親愛的妻，和未及謀面的孩子。
心情低落了好一陣子...
前些天，我整理那七、八百封亂作一堆的網路郵件，無意間發現一封阿昌寄給我的電子信，時間是今年的九月十八日下午兩點四十二分，點開來看，卻是一頁的空白，沒著半個字， 我相信他還想同我說些什麼的。我絲毫不覺驚懼，只要他還願意，隨時可以用各種方式讓我知道，我甚至直覺地以為阿昌會看到我這則懷念故友的短文......
阿昌，我的摯友！幾回同迎風雨，如今沙塵靜落。我的悲怨與不捨，你讀到了嗎？
＜2001.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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