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2003 介修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與人談論著那個關於成為一名醫師的夢想。我們習慣以「爲什麼想當醫師」開頭，以「成為一名醫師能夠做什麼」來結尾，有的時候也會談談成為一名醫師之後的生活該是如何的樣貌。雖然實際的談話的場景已經有些模糊，不過這些在我過去的中學歲月中的確成為一些重要的時刻，是一片一片的時刻，容易散落，卻也不少。我能夠很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總是很認真地說服別人，也說服自己，這樣一個成為醫師的夢想不是隨便說說，是多麼經過深思熟慮的，多麼成熟的生涯抉擇。我還記得，那些時候的說辭可能是：醫師除了能夠擁有很穩定的經濟基礎以及社會地位之外，還能夠救人，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這也是後來爲什麼我一直相信每個醫學生在剛進到醫學院來時，的確滿懷著或多或少理想主義初衷的緣故。
那年夏天，我很順利地成為了一名醫學生。為了要成為一位醫學生，說實話，雖然沒有感到多麼困難，卻也的確犧牲了一些東西，那些東西是什麼，好像有點複雜，一時也說不上來，在這裡，我也不想去做什麼樣詳盡的分析。不過，有些東西是在我們那個年紀遺漏了，我想我知道。或許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乍來到南方的我，貪心地捕捉著過去遺漏的東西，企圖「撈」回一些什麼。我們開始和同學們瘋狂地興辦起社團的各種活動，有思辯性質的讀書會、有廣交朋友的全國營隊，我們一群小夥子不斷地思索著各種想法，激盪著各種解決問題的可能。那些時候，我們總愛聚在一起漫天地狂想與對話。在廟口黃湯入喉的每一個夜晚的慷慨激昂或鬱鬱喪志，還是一鍋薑母鴨下肚之後的青春記事，都實在令人難忘。我前些時候在準備一些「通識教育」（liberal education）的理論與材料的時候，很驚喜地發現「通識教育」這個翻譯在意義上有誤導的可能，「liberal」這個字或許含有幾分「解放」的意義在裡頭，從過度制度化、專業化與工具化的教育洪流中「解放」出來，或許才是liberal education在當今社會所需存在與需要建立的社會意義。其實挺慶幸自己經歷過過去那一段自由地、天馬行空地追尋自我的歷程，生活與學習的步調也許不那麼具有明確的結構，或者好像沒有「學習效率」，卻反而讓人驚喜於在寬闊的天地裡探索、摸索、體驗的每一刻。
剛開始這些不那麼精巧地被結構起來的學習，只成為別人眼中「愛玩」的一種樣貌，然而實在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的這段追尋的旅程來到了一個詭譎與奇妙的地方。那些時候，我開始著迷於各種鉅觀地觀照醫療、健康與身體的論述，包括各種醫療的政治經濟學、探討健康與疾病的社會學，甚至到後來針對科學霸權與醫學霸權猛力抨擊的後現代科學哲學都是我那些時候重重地受到衝擊，而深深著迷的。我還記得那些時候似懂非懂地讀著Vicente Navarro，也裝模作樣地和人討論Foucault，不然就是從當時剛出的第一版的張苙雲的「醫療與社會」裡頭企圖翻出些什麼可以直接對應到自己所處的醫療環境的問題。其實這些東西有沒有讀懂或者翻完我已經也搞不清楚了，不過可能比較清楚的是，這段觀照醫療與健康議題面向與視野的轉向，讓自己體驗了一趟前所未有的「看」問題的方法，也影響了我接下來「問」問題的面向與企圖挑起各種爭議的「不由自主」。
在那之後，我開始有了各種「反醫療」的論述。最開始是一些關於目前醫療環境的不滿，無論是從別人傳來的事件與故事，或者自己悠游於白色巨塔之中的體驗與觀察，都一一成為我建構論述的題材。有些時候，我也會以醫界的階級屬性，來定下台灣醫界的「原罪」，最激烈的時刻，還有「醫療無用論」的念頭。
在到醫院裡頭來見習之後，不知道是慶幸或者不幸，我開始遭遇了各種的困窘與生活上的不適應。說實話，在醫院見習的這些日子究竟有沒有學到什麼臨床的醫學技術與知識，其實我沒有什麼把握，不過我實在地體驗到醫療在提供人們立即性的、直接地病痛解除上的貢獻。然而，我也著實能感覺到無論在醫療執業、醫療體系、醫學教育甚至醫療本質上的確也面臨與遭遇了一些問題，因此，我開始思索著這些實際的診間的場景要怎麼樣和自己過去的論述連結起來。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它們之間似乎有著一些界線區隔與對話上的困難。
我曾經夢想成為一位醫師，也經歷了那段毫無保留地「反醫療」的歲月。這些日子，我遭遇了許多生活上的困窘，甚至同儕們在人格上的否定。或許這是一個適當的時機，將自己的學術關懷與生活經驗重新尋求一個更為一致性的連結；或許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我獲得了一個重新詢問自己的機會：「如果我們都仍懷有任何僅存的理想色彩，當我們的關懷路徑有所不同、甚至相左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應該追尋更寬廣的對話空間以及可能，來取代片面的遐想、揣測與批判？」
我曾經夢想成為一名醫師。在我開始體驗了自己的學術興趣、生活方式以及人生的職志竟然可以有另一種更適合自己的結合方式之後，我願意去嘗試一種「正途」之外的可能。我將期許自己更為負責任地建構論述與務實行動，並尋求科技、醫療、社會與人文更為細緻的對話、反思與實踐。
請寬恕我，我需要你們的支持。
親愛的師長、朋友、同學以及我的父親和母親。
後記：最近一直在構築著一些長篇大論，要不然就是一些有點騙錢嫌疑的研究企劃，實在很久沒有寫些關於自己「心得」還是「記趣」什麼的，實在寫起來有點生硬與困難。很感激高醫外科林明德學長讓我們能有機會做這樣的書寫，提供了我們重新整理自己散落在慌忙生活中的一些片段想法與記憶的機會。另外，學長在我這學期見習結束的最後一天在手術房與我的談話，我想，那個時刻所獲得的支持與諒解，將會成為我見習生活重要的一幕。也想謝謝與我一起共同渡過這個學期見習生活的同學們，感激大家總是爲我著想，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很多生活、學習上的注意事項，也感謝大家願意體諒我很多過度的我行我素，寬恕我為大家造成的困擾。他們分別是政宇、郁菁、守志、易澄、筱筑、潔馨、瑞宏、政男、景翔、宜容、延珊、杜歆。祝大家有個豐盛的寒假。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