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客》選讀2：阮靜(上)
李志薔
1
阮靜離家的時候，什麼都沒帶走。
夫家給的金飾、聘禮和置裝費，她都留在家裡。夫家買的衣服，也全留給了妹妹們。她只穿了一件及膝碎花小洋裝，半舊的；一雙老式塑膠皮涼鞋，露出兩根不安分的腳趾；腦後頭，緊緊地紮了一把馬尾，幾綹劉海在前額飄啊盪的，拂著那黑靈靈的大眼睛。那已是她在越南最好的一副扮相了。包包裡，還帶了幾件捨不得丟的貼身衣物，單單薄薄的；夾層裡，是母親送的十字架，和一幀全家合拍的相片。
阮靜長得不高，黑皮膚，略圓的鵝蛋臉，上頭鑲著極深的眉、眼、鼻、口。骨架是結實的，從纖細的肩往下走，到了臀部略略寬厚起來，但比例並不過分，恰恰是老人家喜歡的那種，帶點憨厚和豐腴。然而臉是稍黯的，膚質略粗，不說話的時候，安靜中帶著一絲靦腆。走動時，肢體活潑起來，就給人一種素素淨淨的美感。
和她同行的，還有鄰村兩個女孩，但打扮要比阮靜富麗，言語也要活潑許多。阮靜因自慚形穢，木木的眼神裡就多了一層忐忑。等到她倆雙雙被人接走，出境大廳只剩她時，周旁的腳步聲聽起來就顯得格外寂寞。於是阮靜便陷入一種卑微的靦腆裡，帶著一絲恍惚與焦慮。
南萬來接的時候，阮靜羞怯地低下頭。她只瞥見一張爬滿笑紋的臉，和模糊的五官裡，漫溢出來的興奮和緊張。阮靜也緊張。她發現自己遞出包包的手，不聽話地哆嗦起來。
眼前這個即將成為夫婿的男人，她總共才見過兩次面吶，卻已經把一切都交給他了。
阮靜還記得三個月前，她夾在村裡二十幾個女孩當中，為的，就是爭取一個模糊的機會。那天，母親從村長家借來禮服、首飾和高跟鞋，將她扮得齊齊整整的。頭髮是向上盤繞的，用膠水定了型；臉上刷了層蜜粉和腮紅，蓋住她突出的顴骨，於是隔了一點距離看去，阮靜臉上的線條就柔和許多，整個人，就有那麼點亭亭玉立的高雅。
然而，阮靜還是害羞得抬不起頭。她不知道為何南萬會選上她，相較其他裝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阮靜稱不上漂亮。那些鶯鶯燕燕倒是見過世面的，有些在胡志明市撈過，知道怎樣討好男人。整個相親茶會，阮靜將身子嵌在角落裡，安靜得像幅壁畫，眼底下，卻惶怵地望著地板發怔。就在她窘迫得想逃離時，阮靜撞見一雙擦得晶亮的皮鞋尖……
鑽入車門前，阮靜瞥了南萬一眼，那笑容是老實人的笑容，憨憨的，沒啥心機。現今，他穿了一件不怎麼新的Polo衫，皺垮垮的灰布長褲，腳下趿了一雙白色帆布鞋，樣子和他在越南時西裝筆挺是大不相同的。露在外面的皮膚是赤褐的銅鐵色，笑起來，臉上有很深的魚尾紋，也許是笑得過分用力的緣故，整個人看起來就顯得有點老。
南萬都四十了。阮靜還不到二十歲呢。她的爸爸，今年也才四十出頭。在他們越南，女孩家十四、五就可以論婚嫁；要不是父親久久都沒表示，她早催阿邦來提親了。
有一次，阮靜試著探父親口風，父親會著意，淡淡避過話題，說︰「還年輕嘛，該出去見見世面！」於是，阮靜心裡就有個底了。
2
阮靜從沒見過世面。這輩子，她只到過胡志明市一次，就是陪南萬那幾天。
仲介的大娘給她看過台灣的圖片，高聳的大樓，璀璨的夜景，衣衫亮麗的男女，熱鬧、先進、體面。但那一切離她太過遙遠，以至於看起來就有點虛假，像隔了層紗帳看鏡影，有種如幻如夢的不真切感。
如今隔著車窗望出去，景色更加生分了。路是架在空中的，蛇一樣地盤旋著，交錯時就給人一種偉岸的感覺；偶爾從曠野插入民宅或廠區，行在其中，不知不覺有一種侷促的壓迫感。然而路面是頂平的，陽光射在上面，折出光燦的晶芒，於是阮靜心底就生出異樣的暈眩。
讓人暈眩的還有周旁的汽車，疾馳著，呼嘯著，一節一節往路的盡頭奔騁，新奇中又帶了點險趣。阮靜發現南萬的手一直握著她。前座婆婆的一雙眼透過後照鏡瞅過來，眼梢和笑紋是上吊的，卻有那麼一點監視的味道。阮靜羞紅了臉，忙抽手，去掠頭髮，卻發現掌心全溼透了。她還記得那晚，南萬也是這樣握著她的。
相親結束後，阮靜就被送進旅社裡了。
她坐在床沿，全身因緊張而觳觫著。也許因為低頭的緣故，那垂落的髮絲散下來，遮住了眉眼，整個人看起來就愈加楚楚動人。她從髮隙裡瞥見南萬毛絨絨的腿，和那片微腆的大肚腩，於是一陣暈眩又湧了上來。野獸般男人的身體。她想起當晚，南萬大口喝酒、大口嚼菜的那張嘴臉，黃板牙洞亮亮，茹毛飲血似的，一滴淚就被逼出來了。
南萬那雙長滿厚繭的手慢慢褪去她的衣服，摩挲著，她感到鬍渣刺刺的癢。
悶哼聲在黑暗裡低低地升起，最初是渾濁的，後來變得格外響亮。房間內瀰漫著酸臊的酒氣，彈簧床有一種很肉慾的質感，阮靜像屍體一樣平躺著，待南萬摸到那雙田地裡奔走慣了的厚腳，一股紅潮自她的腳跟泛到頸項。霎時她感到羞恥。那一刻，阮靜覺得什麼都完了。
隔天，一群人浩浩蕩蕩往阮靜的村子開拔。掮客和代書早已幫南萬準備了聘禮，但阮靜知道，提親，只是形式而已。
路是顛簸的，離開胡志明市，景物便越見荒漠，農村、田陌，還有漫天飛揚的塵土，阮靜的心也跟著濛濛地，荒涼了起來。坑坑喀喀顛了三個小時，沒路了，於是大家又下來走，走半個鐘頭，阮靜的家就到了。其實也還不算到，阮靜的家埋在廣漠的田野中央，得涉水過去。
她擔心南萬那雙皮鞋，踩在田水裡，滋—滋—滋地，揪著她的心。阮靜的父母從內廳裡迎出來，摸黑點了煤油燈。男主人裸著上身，女人後頭拖了幾個嘰喳的小女孩，看上去，都是乾乾瘦瘦的。家裡裝不起電，桌椅也不齊，一行人就這樣挨擠地站著。阮靜用餘光去瞟南萬，那表情隱在晃動的燈影裡，暗暗魅魅的，猜不出是鄙夷，還是憐憫？
阮靜鄙夷自己。她是長女，家裡還有四個妹妹。女人家在越南是賠錢貨。
相親前一晚，母親帶她到宗祠，很慎重地焚香祭祖，皺著眉說︰「我們希望妳幸福呀！」阮靜馬上想到阿邦，一顆淚就不爭氣地掉下來了。
3
南萬下了車，說︰「家到了！」於是阮靜從此就多了一個家。
這個家藏在很深、很曲折的窄巷裡，從大馬路進來，還得轉好幾個彎。巷子裡的人口也複雜，許多機車和雜物把巷弄搞得很擁擠，然而看在阮靜眼中，反倒顯出一種蓬勃的活力。
南萬的家在舊公寓的三樓，窄促的樓梯通上去，一面斑駁的大紅鐵門。樓梯間堆滿了鞋、櫃、傘和花盆，因為沒開窗，光線照不進來，就顯得特別陰森。
屋裡頭也是塞滿了家俬，但要敞亮許多。阮靜最感新鮮的是家電用品，電視機擺在客廳，冰箱在廚房嗡嗡作響。房間和浴室都亮著黃澄澄的燈，整個屋子看上去，就有一種豐饒和鎏金璀璨的感覺。
後來南萬牽著她的手，說︰「我們的新房！」阮靜一猜，就尷尬地紅了臉。
她瞥見一張女人的梳妝台和一件嶄新的衣櫃，上頭大紅的「囍」字，像獸眼般斜睨著她。當她望到鏡面時，就窺見了自己紅撲撲的臉。
南萬說的話，阮靜其實聽不懂。
依照當初的協議，南萬是出了錢給她學中文的，但她只上了幾天，就和老師商議，把錢退了。阮靜寧願把錢留給家裡。她不知道，整個過程南萬給出多少？
但經過仲介、代書轉手，七折八扣後，到她父親手上，只剩不到一千美金了。
不上課的那兩個月，阮靜依舊在家裡幫活，但她心裡著實忐忑著，像偷偷犯了罪那樣。所以現在南萬說話，她只能看表情和動作猜測，南萬笑的時候大多表示善意，伸手就是要她來。要不然她就一逕兒笑，但多數時候她的腦袋是空的，充滿了罪惡感。
阿邦來找她的時候，阮靜把頭壓得低低的，心裡也充滿了罪惡感。
她曾發誓，這輩子跟定阿邦的。阿邦站在那裡，表情是苦澀的，那讓阮靜覺得自己玷污了愛情。然而阿邦只是村上碾米廠的小工，又沒膽量帶她走。
那晚，阮靜終於下了決心。她把信物還給了阿邦。
4
阮靜和婆婆相處的時間比南萬還多。
南萬家人口很簡單，除開他，只剩婆婆和一個小姑。
婆婆看起來其實更像印象中的奶奶。大約是操勞過來的人吧，風霜的外表下，經常顯露一種堅毅的神態，只是婆婆長得富泰些，話語多一些，看起來也要嚴厲些。
阮靜很怕婆婆。早晨五、六點，她聽見屋裡開始有走動聲，知道婆婆起床了，便趕快出來幫忙。烹煮她是幫不上忙的，只能端些碗筷。待晨光射進屋裡，南萬起床，早飯已經準備好了。
關於吃食，阮靜是頗不慣的。南萬工作需要力氣，喜歡吃乾飯；有時是漢堡、燒餅油條之類的東西。阮靜家裡是習慣吃粥的。然而，這樣的不慣中，仍舊有一種豐足的幸福感，只是她一直不能忍受海鮮的味道，腥腥的，膩膩的，入口叫人作噁。有一次，南萬特地為她買了稀飯、魚露和小黃瓜，婆婆看到了，把東西收在一邊，淡淡說︰「早晚要習慣這裡的。」阮靜只好默默把乾飯給吞了進去。
等大夥早飯吃完，南萬和小姑外出工作，阮靜又搶先把碗筷收齊，洗了。
接著打掃、拖地、整理物件，然後就是一天漫長的等待時光。
等待期間，氣氛是緊張的。婆婆沒帶她出去，阮靜也不敢亂走，於是新房裡那台電視機，便成為她唯一的依靠。
阮靜從電視裡認識真正的台灣，窮人和富人，都市和鄉下，衣食和娛樂；還有，繼續在好萊塢電影裡，編織那金光燦爛的美夢。中文她是聽不懂的，剛好趁機學；然而她又分不清台語和北京話的不同。有一次，婆婆要她把剩菜收進冰箱裡，她卻把它倒掉，洗了。後來，阮靜看見婆婆瞪著一雙怒眼，便猜到自己做錯了，卻忍住，不敢露出半點意會的神情。
一個月後，婆婆終於帶阮靜出門。
婆媳倆一前一後走在通往市場的路上，雖只是五分鐘的腳程，卻已足夠讓阮靜雀躍了。阮靜一到市場，發現貨架上的物資，豐饒得像一場狂歡的盛宴。
豬肉是溫鮮的，幾副肝肺和蹄膀掛在橫條上，紅豔豔如一場熱鬧的野台戲。魚蝦蚌類則是千奇百怪，活跳跳，水漓漓的，帶著一點異樣的腥臊；還有各色各樣的水果菜蔬，橙黃綠紫的，煞是好看。阮靜看得眼花撩亂，腦袋追不上耳朵聽的，便經常起了激動與暈眩。
有時候，婆婆也介紹︰這是誰誰誰的攤子，某某某是認識的。然而阮靜無暇注意那些，她先注意到別人的眼光：起先是訝異的注目禮，後來變成了好奇的窺視，然後目光流蕩到整個臉上，凝固成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那讓她更加暈眩和羞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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