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第11屆小說獎 （短篇小說第三名）
檳榔村紀事（3-3）
姜天陸
火車轟隆聲倏地狂嘯高亢，古秋蘭暗自高興，火車進隧道後喧騰的噪音會淹沒車內一切聲響，除非隔座男子大聲喊叫。
窗外滿壁墨黑，壁稜在黑處張牙舞爪。她在玻璃窗上又清楚看到自己凹陷的眼窩──像極曾袓母的眼窩。
曾祖母在冬日某個早晨終於用普通族語說：「妳把這幾匣東西拿給我老朋友聽，請他們試著回憶出意義來。」當古秋蘭把錄音帶裡的聲音放出來時，長老們驚訝、惶恐、羞慚的滾下淚珠。
「我們只聽出這是純正的阿美語，沒有夾雜日本腔、閩南味。」第一天他們這樣回覆。連著近把個月下來竟也解出三句古語，都是頗富智慧的俚語，太家不免興奮。倒是學者被延誤整本族語編纂工作，只獲得三個不常用的古語，卻一點也不生氣，還笑嘻嘻的拿出一打米酒為長老設宴慶賀，席間他搬出一台剛運到的機器，機器裡的白幕竟浮出各式各樣的景物和聲音：有扭屁股露乳溝跳舞的女人、狂歡喊叫彈著吉他的男人、在空中飛翔的金色大鋼鳥、快跟天一般高的大樓房，真的是五彩繽紛，如夢似幻。
「這白幕怎麼裝得下這麼多人？」
「為什麼他們那麼小──是侏儒？」
「銀幕裡的世界是夢境還是真實的？」族人們驚嘆、瑞測，亢奮得血液比濃酒還烈。
「這是新發明，叫電視，聽過吧！」學者得意的說。
「社會課本上有讀過。」古秋蘭插話。
「你去哪裡捉這麼多矮人為你演戲？」一名老者問。
「這不是抓的，這是運用科學方法，把千里外的人物影像移到我們面前。」學者把電視搬到上部落頭目家客廳，廳前的庭院原是集會所，已被拆除改鋪水泥地。現在每晚集了近三四十個族人，坐在泥地上圍著看電視，學者為他們講解白幕上的表演內容並提供米酒，條件是請他們白天空閒時到頭目家來繼續講述簡易族語。從此長老們每晚總要圍在電視機前直到露水沾濕衣襟才打盹回家，隔日清晨又到頭目家喝酒聯天同時等第一個節目上演，學者則利用空檔錄音、作筆記。
「他們有把機器拆開嗎？」當古家曾祖母知道這情形時，滿臉憂戚的說：「如果那機器裡真的關著一百多個侏儒，那多殘忍。」
「裡面沒關什麼矮人，」古秋蘭解釋：「在一個小盒子裡沒有任何矮人能活那麼久。」
「我要把機器拆開來看。」曾祖母堅定的說：「你們所有的人都被巫術控制了。」
「妳已要求他拆過一次錄音機了。」
「那不同，要重複聲音，塞幾隻小蟲在機器就可能做到。而這新機器裡有人活動，太不一樣。」
當曾祖母親眼看到那機器時，白幕上正有數百人拿著長槍追殺一群人，部分逃命者仆倒在地，身體湧噴鮮血。
她滿臉蒼白的慘叫數聲，從輪椅上跌衝到電視前，猛敲外殼。眾人慌忙七手八腳的抱開她。她掙扎咆哮，哽喉說：「殘忍，你們真殘忍，不去救矮人，還哈哈大笑。」
當晚她徹夜嘶喊夢囈，天快亮時捉著疲憊癱軟的古秋蘭：「古語是眾多袓先的智慧結晶，妳要好好保存。」
古秋蘭莫名其妙的怔著好久，才答道：「好。」老人不再張開眼，任由黏稠的眼油覆蓋眼眶，全身除舌頭外皆慢慢靜止。古秋蘭買回的錄音帶已重覆錄過數十遍，老人只要有機器轉動的沙沙聲，就會亢奮快樂，終日不停嘴。古秋蘭開始整天只用一卷帶子，反複使用，卻裝模作樣的取帶、裝帶，弄出擦的聲響。
「我明天就走。」這天黝黑的學者出現在門前：「我的阿美語典好了。」
「你並沒有收集到最優美、最有智慧的阿美語，我曾袓母講的你不敢要。」古秋蘭驚訝他這麼快就要走了。
「我只要收集些常用的就夠了，坦白說，族裡的年輕人十年後可能會覺得我現在收集的阿美語大古老艱澀呢！」
他們沉默好長時間。她發現這位原本纖弱的男人變黑變壯，連眼鏡也甭戴了。
「五十年後，我的孫子也許根本不知道曾有阿美語這種語言，」古秋蘭用女性溫柔的眼神注視他：「到那時候，你的書是惟一的見證，我要先謝謝您。」
學者走後留下電視機。頭目家聚集更多族人，板凳擠得庭院塞不下。寒冬冷夜，村裡不時會傳出爆笑聲、唱歌聲，族人見面的話題都離不開電視連續劇，男女主角的對白大量出現在熱戀時的族人口中，國中生則競相模仿電視歌手的唱腔和舞步。古秋蘭每晚在床上聽到遠處的喧笑聲便心癢難耐，某晚她趁曾祖母睡著後偷偷跑到頭目家，擠在人群中看電視，螢幕裡有許多英俊、健壯的男人含情脈脈的對她唱情歌，令她心蕩神馳。
從此，她每晚必溜出去看電視，三更半夜才回家，次晨總賴床晚起，匆忙做便當、擦床鋪、洗老人衣褲，常來不及按下錄音機開關就衝去上學。下課回家後心不在焉的計算溜出門的時機，總要被屎尿臭騷味嗆到鼻子才想到曾祖母的存在。
在寒流凍得竹連床泛著霜白的某個深夜，她抖身慢跑離開頭目家，沿途她呵著霧氣，感到極端的孤獨冷清，家屋隱沒在暗夜深處，溶入背後墨翠的山壁而失去輪廓，令她有點疑惑是否跑錯方向。
她輕輕推開門，摸索一陣才打開電燈。啪！暈黃的小燈亮了，呈現眼前的是滿地密密麻麻的黑亮膠帶，曾祖母仰仆泥土上，瘦枯的雙手摳著一卷敲裂的錄音帶，周圍一堆破裂卡匣的殘片。
她顫抖的翻轉過老人僵硬的身體，老人嘴巴大張，沾了滿唇晶閃的碎片，頭部和頸部都纏繞著碎裂錄音帶裡的黑亮膠卷。
「我不該欺騙伊娜！更不該離家這麼久。」她猛搖這具僵硬冰冷的軀體。車廂急遽顛簸，發出猛烈的嘰嘰煞車聲，車停了。對面山地小孩突然大聲啼哭，聲音刺破車廂內的沈寂。孩子的母親緩緩睜開腫脹的眼皮，覷看孩子一會，便抱過來親了親嘴，用著陌生的他族山地話喃喃逗著。
「我看孩子聽不懂她說些什麼。」男子低聲說。
「一定聽懂。」古秋蘭篤定的回答。
「聽懂還哭！」說完，那小孩卻不哭了，男子摸摸頭髮，不自在的閉上眼。外面亮透了，巒間樹枝歷歷可數，山腰零星的散佈幾間平頂樓房在綠蔭中隱現。古秋蘭怔望著窗外樓房，想像著新蓋家屋的模樣。
「上回我和朋友去某個山地部落，」男人的煙臭味又濃了：「有不少人有樓房，報紙常登，他們有的賣──」
「蓋好樓房，我不會讓你爸爸跑遠洋了。」母親從梨山回來，辦好曾袓母的葬禮，便在客廳堆放三大紙箱的手工塑膠花原料。當夜她集中族裡婦女，舉辦說明會，會中她一再的示範講解製作過程；計算利潤；並展現成品。
「這枝假花要怎麼插？」會後古秋蘭問她。
「八片葉子插小洞，五朵硬花插大洞，不能插錯方向，就這麼簡單。」媽媽用流利的國語說明。
「插一隻幾塊？」
「哪有幾塊，只兩毛！」
「兩──毛」古秋蘭嚇開大嘴：「這樣兩毛工錢！」
「反正插好玩的，每天插個兩三百隻，也賺二三十元呀！」母親吃飽飯後，便把原料鋪在客廳裡，坐在矮凳上插起假花，這時遠處傳來電視連續劇的國語對話聲。
「妳到台北後，要認真工作。」母親放下手上正插著的一枝塑膠花：「那是花花世界，人很會變壞。」她的手有些顫抖：「妳會講閩南語吧！」
「不太會。」
「明天開始我們用台語練習講話。最好不要有山地腔，有腔調不太好。」
「為什麼不太好。」
「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太好就對了。」
和平大橋下數里寬密密麻麻的躺著泛白鵝卵石，直通到里外遠的出海口，火車正通過橋面，古秋蘭興奮的看著一脈清澈透底的溪水。「我回到花蓮了。」她心底喊。
「聽說，」男子壓低聲音說：「以前山地女人是家中的老大，丈夫是入贅的，有時還嫁過三四個丈夫咧！」
「是啊！不過得先休掉前夫，才可以再嫁。」
「女人可以休掉先生？」男子疑惑的瞪著古秋蘭。
「我們族裡以前是母系社會，」古秋蘭急於解釋而聲音變得很大聲：「女性在家裡權限大，男人隨時有遭受趕出的命運，和漢人社會是不同的。」男子訝異的看著古秋蘭又看看對面那對母子。
「花蓮到了。」古秋蘭把臉貼在窗上，興奮的看著正從太平洋海面昇起的白花花旭日。
她在遠處望著那棟兩層樓房．白亮的牆壁上晃動著一排長蛇般的檳榔葉梢影子，風把椰子樹梢吹得沙沙作響，彷彿有人低語，聲音遞盪整個村落。
她打開鋁門，看到父親正拿著一隻毛筆艱難的趴在桌上寫字。
「啊──回來啦！」他右手笨拙的捉住毛筆，左手掌猛地遮住桌上紅紙。
「爸！你在寫對聯呀！我看看！」她看著父親寬厚黝黑的右手掌，摳緊毛筆的樣子真好笑。
「沒有，沒什麼，妳進去休息。」父親緊張的臉上汨滿汗珠。
「我看看。」古秋蘭湊進桌子。「沒什麼，我說沒什麼嘛！」
「我看看有什麼關係。」她扳開父親壓著的手掌，父親卻馬上右手臂又壓上去，她又用力去扳。
「好吧！」父親緩緩把遮著的手臂移開：「最近電視，報紙都報得很兇，說我們山地人有賣女兒蓋樓房的，我們這房子剛蓋好，妳一年到頭又在外面工作，所以──」
古秋蘭看那起縐的紅紙上寫著：
「本屋是憑勞力所健無人做賤業」
「有沒有……」父親紅著臉舔舔舌頭：「有沒有錯字？我不太會查字典。」
她一陣激動，咬緊牙，過好陣子才說：「那個『健』字，可能錯了，我去查查字典。」
她走進白亮的屋內，打開每個房門巡逡著，最後在狹暗的貯藏室，看到一堆佈滿灰塵和油漆白點的書籍。她蹲下來邊拍灰塵邊找，那盡是她讀國中時的教科書、參考書和雜記簿，她瞥見有本脫落得僅剩幾頁的書，細看那紅皮的封面，赫然幾個燙金字：阿美語典。啊──她緊抓著那幾張滿是蝕洞的殘頁，激動的翻閱著：那每頁紙面左邊都是英文序母，右邊是中文的譯意。
她艱難的按英文發音拼了幾字，卻發出許多陌生的語音和語調，試了好多遍，雖有點類似族語，卻還是有種道不出的怪異。「這真的是阿美語典嗎？」她滿懷疑惑的瞪著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真的嗎？為什麼我拼不出像伊娜那麼美的聲音？為什麼──」
（下）
原載1990-01-15/16/17/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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