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生機(上)
陳鴻仁
(原載自立早報)
轩 這痞子是誰？
大棒球場方圓五公里道路呈現向心形堵死已經超過了十二小時，密密麻麻的人潮如似蝗蟲還是源源湧至。查票口的工讀生手拿著擴音器，嘶吼咆哮著，漲紅的關公臉血壓至少升到了一百八十：「不可以啦！就是總統來也不能夠再進去。裏頭擠得亂七八糟，真的連一隻螞蟻的空位也沒剩……」
「兔崽子，你給我閃開！」
「對，今兒老子我非進去不可。」
「喂！這是彩券，看到沒？『犬』隊沒有我雷公嗓門的助陣，再輸球，你要負責我這二十萬的損失嗎？」
「白痴才會為『犬』隊加油。連三敗，都成落水狗了。」
「那你要怎麼樣？」
「不怎麼樣，要進去。」
外頭人潮不斷推擠爭鬧。
工讀生張了棍棒大步一跨橫在票口，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架勢：「你們還在嚷嚷什麼！球賽已經進行到九局下半，恐怕再不到五分鐘就結束，還進去個──。」工讀生「屁」字尚且在喉，身體已經被千百隻無名的怪手拋甩開。「城池」失守，暴民瘋狂入城，他們興奮的腳步才剛跨出，卻馬上被裏頭黑鴉鴉的人牆給彈逐出境。
「雞」「犬」二隊年度職棒總冠軍爭霸，第四戰，心臟病、高血壓及孕婦禁止入場。照明燈架爬滿了摔死沒人理賠的觀眾，個個與望遠鏡形影不離，即使汗水滑下臉頰癢得如怪蟲抓爬，卻是撥不出空來搔抓。這個午後，真是燠熱到適合暴動，雖然已近黃昏，窒悶與酷熱卻搞得上千萬觀眾坐立難安。尤其是剛剛「犬」隊擊出左外野平飛安打攻占了一、二壘壘包，「雞」隊當機立斷換上救援投手──「17」，背號「17」的救援投手──代表王牌的「王強」上到投手丘，燒滾的情緒再也按捺不住，波浪舞潮「嘩！嘩！嘩！」，由西排山倒海衝攻向東，眼看就要滅絕於盡頭處，卻倒轉方向翻捲回來。
王強，鶴立在投手丘上。左投左打，183 公分高，外號「獵手」，本球季23勝 3敗，防禦率0.24，有十八場完封的紀錄。他，壓低帽綠，細細地檢視著球，正眼也不瞧接下來的魔鬼打擊者──羅旺。羅旺，大眼瞪視著，犬牙上殘留著唾沫，嘴嚼啊嚼地冒出一個泡泡，舞弄棒槌如似狼牙棒。今天擁有狂飆的打擊率，三壘、二壘、一壘打通吃。接下來的，會是──
「全壘打，締造完全打擊紀錄的全壘打嗎？還是，獵手『咻』的三箭刺穿猛獸的心臟？」播報員對著麥克風口沫橫飛。
「這真是一場標準的雞犬不寧比賽。雖然說，『二比一』雞隊暫時領先，但是，球是圓滾滾的，圓得發亮的。九局下半，犬隊最後的反攻機會，目前是一人出局，一、二壘有人，在打擊區是永遠的第四棒──羅旺。雞隊則換上王強救援，他正進行最後的練投。讓我們瞧瞧今天王強的球是超音速還是超光速？」
「怪事！」播報員聲音拔高了八度，「潛水式下鉤投法？」
「王強？他不是擅長剛猛快速的高壓下投嗎？咦！新武器。太好了，接下來可預期將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世紀大對決。」
「球，投出。緩，慢，慢慢……哎呀！在本壘板前墜地了。」播報員拍桌惋惜，「碰」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震得聽眾心頭七上八下。
「再來，這下偏高了。捕手拋了頭罩，伸長手臂，還是撈不到球。」
「真教人無法置信，這個人是17號王強。難道，難道幾天前那場意外讓他徹底變了個樣？投的球鳥得不像話，再說，身材也變胖。是住院時補藥吃太多嗎？」
看台上的觀眾不分內外野也察覺到不對勁。「怎麼會這樣？」瞬間，波浪舞潮僵凝，仿若冰河時期到來，偌大的球場，竟然靜得連呼吸聲也沒有。過了十秒，觀眾的憤怒天崩地裂地傾洩而下：「他，不是王強。」「這痞子是誰？」「是誰？」……
多話的播報員這下也嘴巴開開望著球評家，球評家也摸不著頭緒，訥訥地說：「我不記得職棒裏頭有這號人物。」
「他怎麼冒穿王強的球衣呢？」播報員問。
「等等，讓我去問問主審。」
九十五秒廣告過後，球評家和主審仍然比手畫腳地溝通著，播報員只好胡亂說話搪塞。又進了一節廣告，球評家才跑回來：「他的名字叫『陳胖』。」
「陳胖？」播報員的聲音充滿了懷疑。
「對。他忘了帶球衣，裁判是特別通融才讓他上場。」
「陳胖？是誰？曾經出賽過嗎？」
「老實講，球迷雖然尊稱我是台灣棒球史上的活字典，但是，這回我認栽了。讓我靜一靜，好好想想，說不定……」
轩 驗孕盒
「名叫陳胖？美美，那不是你頭家嗎？」大安西藥房老闆娘指著收音機嚷嚷。
美美呆立在店門口，這消息讓她的血液僵凝住。喇叭傳出的聲音很紛亂，似觀眾釋放的瓦斯氣笛，也似零星的加油與爭辯，美美無法控制那隨著音波糾結纏繞的情緒，而心臟撞擊胸壁的吵雜幾乎占據了她的所有聽覺。
美美說：「老闆娘，可不可以轉大聲一點？」
「駱駝商標，撒隆巴斯，消炎又鎮痛……」
「美美！美美！」老闆娘拍了拍美美肩膀，說：「是廣告啦！你神經兮兮什麼？」
「哦！沒有。」美美回過神來，匆忙地往外頭的小巷走去。
小巷的盡頭是她開的家庭理髮店。她記得，陳胖將隨身聽丟在放刀剪的抽屜裏，前幾天他們才為這件小事大吵特吵。FM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天線被陳胖摔斷了，還收聽得清楚嗎？
「美美，你等等！」老闆娘追出來，「每回只要一說到陳胖你就不對勁。你來我店裡是想買什麼吧！」
「哦！」美美回過頭，「買……，我的月事已經連續兩次沒來了。」美美吞吞吐吐地說。突然，和早上買菜時一樣，她的胃抽搐疼痛，背脊寒意上竄，人就嘔噁起來。美美按著心窩，臉頰青白，氣若游絲地說：「老闆娘，對不起。」
「美美，你該不會是……」
「是怎樣？」
「懷孕。」
美美搖搖頭，她清楚的知道這輩子是不可能有小孩了。不久以前，一個權威的老醫師才宣判陳胖「敗腎」。
「但是，看起來真的很像……」老闆娘說。
「……」
「這樣辦吧！這是最新型的驗孕器，你拿回去，滴下一滴尿液就能知道真相。美美，不要說不可能，如果真的懷了孩子，還不小心流掉，就傷天理了。」
美美不想爭辯，她只是擔心陳胖。跑過巷弄，她匆匆地拉下理髮店鐵門，掛上「公休」的牌子，翻找出隨身聽，扭開頻道：「陳胖練投完畢，羅旺重回到打擊區，球場上的氣氛很詭異。陳胖，究竟會投出那種球路？事實上，從剛剛的練投狀況，沒有人敢預期會有什麼好球投出。」播報員說著。
「我想起來了。」球評家大叫，嚇了播報員一大跳，說：「陳胖？哎呀！怎麼把這個人給忘了。十幾年前，當他還是少棒小將時，曾創下轟動全省接連17Ｋ的紀錄。換句話說，只有最後一名打擊者將球擊出去，而且，還是致命的全壘打。你猜猜那名打擊者是誰！」
「還不是王強那個死豬八戒。」美美罵著。這件事美美聽陳胖怨懟過千百遍。幾十年來，王強已經成為陳胖揮之不去的夢魘，那有如神助的一棒，打垮了陳胖所有，包括他曾自信滿滿的好球。
美美將隨身聽放在餐桌，扭大了音量，走進廁所。撕開驗孕盒。
「投出……哎呀！是一個大暴投，捕手火速撿起，長傳三壘，來不及了，裁判作出SAFE的手勢。」
美美蹲著，也專心聆聽著，興奮地說：「陳胖，投得好，使出這招就天衣無縫了。」美美這時低頭看了看驗孕盒，心想當成遊戲玩一玩也好。不可能懷孕的？若出現是個「＋」呢？
此時，美美的心情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老半天過去，還是無一丁點尿意。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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