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生日很好記。任何時候，輕易在Google找到鍾肇政生日，1925.1.20，推晚兩天，就是父親慶壽。每一次，鍾老在家裡遇到父親時，總是熱絡地呼喚著「同年」，讓人聯想起古老的科舉趕考，舉凡同鄉同年同榜，都能形成別人無法參與的脈絡。
文化界固定在國曆年和農曆年交接的一月底，為鍾老暖壽，我主持過幾次鍾老慶壽活動，仿如溫暖的祝福儀式。父親沒有鍾老的全台知名度，卻有遍及國內外綿延四代的滿堂子孫，別有一種親密相依的熱鬧，差別的只是，父親習慣過農曆生日，國曆落點游移不定，每年一拿到日曆手冊，總是先找出父親的生日，幾乎變成「歲月的標本」。
年年熱鬧。如果世俗幸福有一種量化標準，父親在我所認識的人群中，至少可以擠進前十名吧？
1.
世俗幸福
記得2015年的1月17日到18日，家族四代近40人，在南庄「春谷」休閒農場舉辦兩天一夜定點度假，為父親92歲慶壽（父親一出生就過了農曆年，一下子就算兩歲，其實這時剛滿90歲）。
大夥兒漫走在桐花步道，閒坐咖啡屋，無論走到哪兒，一眼看去都是家人。營火烤肉，深夜觀星，鱒魚野宴，在超大的小熊房泡茶、唱KTV，還有後山小廟極為有趣的投幣式抽籤，以及在鱘龍魚壽宴後的華麗高潮，看子子孫孫大排長龍，等著遞上紅包為老爸賀壽，爸被圍在鮮艷的顏色中，像戲台上百子千孫的郭子儀。
這樣的老爸，應該盛載著滿滿的愛和幸福吧？沒想到，離開餐廳，在寧靜的庭園裡，拉著我投訴他那已然再婚幾十年的妻子，糾纏在幾十年從沒改變的爭吵模式。憔悴的父親痛哭，我忍不住也跟著哭，家人們常勸我不要太當真，我總是不能抑止地心痛，這是甚麼宿命呢？熱鬧和痛楚，無邊涯的輪迴，一場動人的盛宴，也就變成了「100分-1」的旅程。
朋友們都說父親好命，從65歲退休，近三十年，仍然在兄弟姊妹的全力以赴中，始終以「太上皇」身分牽引著整個大家族的哀喜沉浮。可惜，好不好命，不是看「外在的擁有」，而是看「內心的圓滿」，我們鮮豔的南庄記憶，還是跟著爸爸的「自傷」，在大哭中，以憂悒的深藍收場。
壽宴結束後，父親就因為肺積水住院了。
哥交代，一定要告訴父親，馬上就要過農曆年了，多想開心的事，不然就不能回家過年。這真是最有效的「說好話藥方」。聽著老爸變身成小小的寶仔，繞在他阿嬤身邊的童年回憶，彷彿那位聰明又溫暖的阿祖，重新回到我們身邊。
為父親紀錄無憂無慮「小寶仔」的童年舊事，仿如童話重現。那一天，可能是2015年一整年，我所看到的父親，笑容燦爛，唯一沒有眼淚、沒有抱怨的一個最美麗的日子。
2.
童話舊事
小寶仔跟著中醫師阿嬤，看顧著中藥房，好天氣時，要陪著阿嬤曬藥，他抓著這些那些中藥，紅棗也吃、黑棗也吃，最喜歡在口袋裡藏一大把甘草，和朋友一起玩時，隨時可以拿出來大家一起分享。
有一天，八十幾歲的阿嬤說：「寶仔，把櫥子櫃子擦一擦，所有的燈都點亮。」
乖巧的寶仔奮力擦好櫥子櫃子，把所有的燈都點亮後，阿嬤安靜地躺進躺椅，一躺就是三天，沒有吃飯沒有喝水沒有起身，他不放心地探探阿嬤鼻息，細細的呼吸讓他安心，阿嬤還在。第三天，爸爸媽媽把阿嬤抬起來，擺在客廳的小床，大家開始籌備著阿嬤的最後一段路。
這時，有一位背著孩子的鄰村婦人衝進來大哭：「先生嬤，先生嬤，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不要這樣，我們也救不了阿嬤了。」家裡的人很煩惱，還是得勸慰鄰村婦人。她卻扯心斷腸地哭嚎：「你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就在這些痛切的哭嚎中，寶仔聽到一種彷彿噎到的氣聲，阿嬤咳了下，居然慢慢睜開眼，微微揮著手，要大家扶她起身。鄰村婦人激動的跪下痛哭：「先生嬤，你起來啦？」
小寶仔趴在阿嬤身邊，聽她交代藥方，包成三包。三天後，鄰村婦人帶孩子回診，阿嬤也慢慢復原。
接著又過了十幾年，直到96歲，溫柔的阿嬤，才終於完成今生的旅程。
好喜歡這個美麗的「阿嬤還魂」故事，比杜麗娘的還魂還深邃。
聽老爸說故事，想起〈孝順是幸福的起點〉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07859064為爸爸紀錄80歲後的熟年養護。流光如水，轉眼我們又進入90歲以後的熟年思索。
3.
風箏一線
2016年1月2日，難得的元旦假期，周六，延續四代從南到北的大家族，輕輕鬆鬆就擠進近四十人為老爸慶生。同樣的劇碼，譁笑，聊天，吃飯，排隊等著為阿公的遞上慶壽紅包。大夥兒難得相聚，興致盎然，老爸總是有一些惆悵感傷。
1月7日，農曆11月28日，老爸真正的生日到了。近半年沒出門曬曬太陽，這天一早，接了大嫂賀壽的電話後，終於走出門，繞了繞舊日熟悉的散步路徑，點點滴滴，回想著老鄰居、老同事們的異動，笑說當年我們家在花蓮的地如果都還在，現在幾乎可以當個小霸王。我喜歡爸爸凝視著流光的走動，拼組著時間，感受歲月來來去去，許許多多我們當時或後來照見的浮光掠影，這樣就不會沉溺在悲傷痛楚的静水，無從掙脫，只能無助淹沒。
包個紅包讓老爸添壽。可愛的三姐為老爸抽出1月2日收到的紅包禮金存入老爸存摺後，又把一大把紅包袋子塞進老爸口袋，鼓鼓的充滿喜氣。三姐的可愛，還不只紅包小物，她在2015年最後一天，拼完整部《瑯琊榜》後，因為太喜歡這部戲了，不但買了原著，還跟著電視重播，早上、下午、晚上，不同集數全部重看。我們整個家族都看完胡歌這部驚天傑作，聚在一起看電視，一邊展開《瑯琊榜》讀書會，反覆強調哪一段原著很棒，那一段電視劇改編得更好！爸爸問：「這是甚麼時代啊？」我用非常憋腳的台語，講解南北朝的宋齊梁陳，講到最後，臨機一動：「啊！就是三國結束以後，隋唐演義就要上演之前。」
老爸很喜歡《隋唐演義》，大家都聽懂了，一起鬆了口氣，不用再聽我講台語啦！
原來計畫在家裡吃麵線，一向倦於出門的老爸，提議到「楓悅餐廳」。2015年，接連走了二叔和三叔，老爸想起二叔從高雄來看他時，喜歡這裡的菜；這是個適合懷人的日子，他幾次提起昨天剛做化療回來的大哥，真喜歡花心思關心別人的父親，這樣，他就不會困在自己迴圈般的陰暗。
點了炒麵充當壽麵，爸一入口，盛讚：「麵真好吃！多像熱海的烏龍麵。」他跟著記憶，迴盪在年輕時的美好滋味，循著味蕾，重新跑一趟熱海、箱根，想起自己曾經一大早散步，入了夜還沒回去，小村人家紛紛敲打著鍋瓢一路在找他；記得在箱根坐公車時坐過頭，司機惦著他是外國人，怕他迷路，不讓他下車，直載回總站交給下一位司機，再送他回到目的地。
好久沒聽到爸爸回想起美好的事。A型的老爸，情緒變化很大，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負向思考」成為他的專長，很容易掉淚，一點點小感傷都會釀成眼淚潰堤。我太容易跟著他「入戲」， 有時就必須像在創作坊帶領孩子一樣，強烈約定，要他徹底「說好話，負責任，團體感」，不只是希望他過得好，更重要的，也盼著為整個家族的負擔，掙出一點點光亮。
生命或長或短，我們常常希望，世界能夠圓滿，這時，我們更能發現，緊緊抓住美好，是一種獨特而難得的「能力」。能夠一起分享美好，常常讓我的心得到平靜，彷彿在風雨晦暗中，逆風，拉住風箏，牽著一根細細的線，緊緊地抓住一線希望，向天空飛。
天空沒有屋頂。這樣，我們才能找到，陽光和自由。
4.
喜樂延年
點菜時，因為照顧老爸的阿絲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盡量避開豬肉，以雞肉、海鮮為主，為了招待「客家朋友」刻意加點薑絲粉腸，上桌時，爸一本正經地對阿絲推薦：「這不是豬肉。」
阿絲神秘一笑，大家都不作聲。只有我一聽到粉腸不是豬肉，竟然傻傻地問：「粉腸，到底長在誰身上？」
看到三姐和三姐夫跟著神秘一笑，我終於搞懂了----爸在講笑話。爸在講笑話耶！這時，芥末透抽沙拉上桌了，我們笑說：「這不是豬肉。」；蝦球、芋頭、青菜，一道又一道盤飾上桌，當然都搶著來一句：「這不是豬肉。」；好大一盤多寶魚上桌時，更是理所當然：「這不是豬肉。」
因為興高采烈，一向把「一午二鮸三嘉鱲」掛在嘴巴上的老爸，不但盛讚：「這魚真好吃。」而且話題變得多元而充滿樂趣。打開烏梅汁時，老爸提起一段新聞：「有人看到『梅子』（台語：ㄇㄨㄟ ㄚˋ），臉就腫起來。」
這是甚麼新聞？我們還沒聽懂，Spring就接了句：「遇到真愛，就不會了。」
甚麼？這「真愛」，又打哪來啊？這下子，我們更不懂了。Spring耐心解釋：「也許這個『妹仔』（台語：ㄇㄟ ㄚˋ）讓他過敏，遇到真正喜歡的另一個『妹仔』，他就不會了。」
這……大家大笑，差點噴出烏梅汁。我們手上還拿著一大瓶烏「梅」汁耶！怎麼有人跳Tone跳得這麼脫拍？
原來，高雄有名男子30年來一見酸梅或吃酸性食物，臉就腫得像豬頭一樣，原來他的左腮腺有結石，唾液分泌旺盛就會塞住腮腺，導致發炎。「梅子」這則奇特的新聞，趕上真實人生「接得很剛好」的「妹仔」，世界就變得荒謬又好笑了。
「原來，你們才是老爸的『真愛』。」大嫂聽到爸會講出這麼新鮮的新聞，忍不住打趣。我們卻嘻嘻哈哈地提出驚天動地的大發現：「噢！老爸最擔心除夕夜大哥到底能不能回家？原來，大哥才是老爸的『真愛』。」
真愛，成為這個生日的關鍵密碼。連老爸也帶著癡心真愛，在我離開前忐忑地問：「秋芳，你會不會為這個家族，編一本族譜？你叔叔那些子子孫孫，連我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了。」
懷著真愛，我們牽戀的人，會越來越多，掛念的世界，也就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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