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過一個故事，入夜後的蜿蜒山路上，遠行的公主拖著疲憊的身軀，在一棵樹下小憩，不經意一抬頭，看見了高掛樹梢的月亮。
公主未曾見過如此皎潔璀璨的滿月，漆黑天幕成了襯托它的黑絲絨，通體鍍銀，燦如水鑽，宛如天神的淚滴。
這顆巨大的淚滴落入山谷中，飛濺成四分五裂的碎片。細小的碎片在風中變成了星星，被黎明的曙光蒸騰消散成灰煙。
從那天起，故事的公主活在夜晚無光的世界裡……不，從那天起，她的故事裡陷入了無止境的黑夜，永遠失去了主人翁。
「我的綾華。」葉天凜用一種澀然的口氣，苦笑著說，「她總是這樣。那麼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顆剛硬熱情的心。尤其是對朋友兩肋插刀……我早就應該料到，只要是依蕾提的要求，她都無法置之不理。無論是強行將黎月皙收為養子、幫助歐陽羽脫逃……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
「我隨後就跳。放心吧，最不需要擔心的就是我。月皙、疏，你們好好保護弟弟妹妹。」
她一面說一面將車子靠向護欄，車身與護欄相擦撞，發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甚至蹦跳出幾點星火彈到擋風玻璃上。黎月皙趕忙將綾依從後座拉到前座，緊抱在自己胸前；歐陽疏這時也將弟弟拉到懷裡，手放在車門把手上，臉色煞白：「綾華姨，我準備好了。」
「好，開車門──跳！」
歐陽疏跳出車外，風聲飛旋呼嘯而過，刮得他臉頰生疼，著地時手臂發出一聲怪異不和諧的碎裂聲，他們連連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兩兄弟渾身都是擦傷，血淋淋地倒在路中央。他奮力仰頭看著衝向山谷的轎車，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明白為何黎月皙與綾依遲遲沒下來。
「他們是不是──」密的叫聲被撞擊聲掩過。
急駛的轎車撞上轉彎處護欄，這時車門打了開來，一團粉紅色的東西飛了出來──是綾依。幾乎是綾依一被拋出車外就竄出了火光，伴隨著一陣驚天巨響，駕駛座被熊熊的火焰吞噬，映亮黑暗的公路──撞擊引爆了炸藥，炸斷了車體與護欄。
像是燃起了巨大的慶祝篝火，紅蓮肆虐的轎車失去了控制，從護欄的缺口處翻下深谷。
「不！」歐陽疏大叫了。無暇顧及自身的傷勢，強忍著斷骨的疼痛，用沒事的另一隻手拖著鼻血直流的弟弟，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這條人煙罕至的公路迴盪著他驚慌的吼聲，他與密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吞噬轎車的裂口，那裡正有無數的火點飄散飛竄，宛如夏季裡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他由缺口往下望去，底下除了如熔岩般的熊熊火光外什麼也看不見。
「綾華姨！月皙！」他提高聲音吼著，遲遲無人回應。
「哥！」後方傳來密的呼喊，他回過頭，發現密正蹲在綾依身旁，綾依的身軀像個癱軟的布偶動也不動。
歐陽疏奔到她身邊，粗魯地扳過她昏迷的臉，以手探了探鼻息，鬆了口氣：「她還活著。」
檢示著綾依身上多處擦傷，因為沒有人護著她跳車，她的傷勢遠比密來得嚴重，膝蓋、手肘、額角血流不止，歐陽疏無從得知她是否受了更重的內傷，他又看了一眼持續火光沖天的深谷，心直往下沉，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這裡浪費時間：「密，我們得去求救。你能走吧？」
密蒼白地點點頭，歐陽疏看了昏迷的綾依一眼，蹲下身：「讓她趴在我背上。」
「好。」
密依言笨拙地把綾依拖到歐陽疏背上，歐陽疏咬牙，用僅剩的左手托住她，說道：「走吧。」
「哥哥，你的右手怎麼了？」
歐陽疏痛得冷汗直流：「可能是骨折。密呢？你還有沒有哪裡會痛？」
「沒有。」密的聲音聽起來是掩不住的恐懼驚慌，「哥哥，我們要趕快找人幫忙，綾華姨……」
「我知道。如果等會兒有車開過，你攔下它。」
他們在深山中偏遠的公路小跑步，兩個人都累得氣喘噓噓，沿途滴滿了血滴與汗水，終於在山坳找到了一間生意冷清的加油站。
「幫幫我們……」
歐陽疏脫力跪倒在地，在意識消失前，他掙扎著把話對加油站的人說清楚：「我阿姨在前面大概一公里出了車禍，火燒車……還有我弟弟妹妹都受了傷，快報警和叫救護──」
☆
「寶月，事情辦得怎麼樣？」在黎綾華生死未卜的情況下，葉天凜沒有時間向梁寶月咎責，仍是將搜山工作交給他一手調派。
「保鏢和消防隊合作將火滅了。車子燒得只剩骨架，清查車內後……什麼也找不到。」
「『找不到』？」葉天凜挑眉重複著他的話，字字冰冷，「找不到是什麼意思？綾華失蹤了？」
「意思就是……夫人可能是失蹤了，也可能是……」梁寶月牙關一用力，咬得舌尖沁出血來，硬是吞回自己的話。
「說下去。」
梁寶月搖頭，將牙關咬得更緊。葉天凜從椅上站起，大步向前越過了梁寶月，一把揪住梁黧月衣領，使勁搖晃：「你來說！」
梁黧月抬起頭，看著窗外微亮的天光，皎潔的月光不知何時褪去，地平線上遙射出一道淒迷蒼白的曙光。
月亮掉下了山谷，摔成四分五裂的碎片。那些碎片變成了星星，被黎明的曙光蒸騰消散。
「什麼都不剩了。」他看向葉天凜，又好像什麼也看不見，「他們說，燒得什麼也不剩。不可能找到夫人的屍體。」
「閉嘴！」葉天凜猛然賞他一個耳光，激動得聲音都變了：「綾華沒死，是你們搜救不力！繼續找！」
「老爺，夫人已經死了。」梁黧月喃喃說，唇角淌血，臉上一片濕涼，「她和月皙……都死了。」
「葬儀社正在修補月皙少爺的屍體。」梁寶月的描述像在說一個悠遠失真的故事，他的聲音蒼老無助，失去了昔日的精幹之氣，「少爺摔下山谷時被彈出車外，廢鐵削斷了手臂，內臟破裂……」
支離破碎的黎月皙。死無全屍的黎月皙。
「到底是誰……是誰下的手？」
「閻望是要給夫人一個教訓。他想除去月皙少爺，讓夫人一嚐喪子之痛。」
窗外晨光燦爛，屋內的漆黑卻好像全部降了下來，變成一塊塊無形的沉磚，壓在所有人身上。
一瞬間，世界死寂般的沉默。
沒什麼能形容此刻的滋味。
事情全都明朗了，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卻一直潛伏在暗處，爪牙之鋒利更勝往昔的閻望，對於黎綾華帶走閻紫的報復。
黎綾華費盡重重心血爭取來的時機，梁寶月絞盡腦汁突破的警戒，歐陽家熬過的每一點每一滴——在這一剎那，化為烏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黎綾華，膽敢奪走我兒子，我也會令你失去你最寶貴的私生子。
☆
黎月皙傷得好重。梁黧月得瞞著綾依真相。葬儀社無法完全修復黎月皙殘肢，做了假手安在他斷臂處；那雙曾經明亮的雙眼被擠壓得爆凸，殯葬業者動用了針線把他眼皮縫上。
安放在棺材裡的屍塊……怎可能是俊秀的黎月皙？
黎月皙將綾依拋出車外，頭部遭受到的撞擊使她視神經受損，醫生評估她失去了視力。醫生一語成讖，綾依完全地失明了。
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失去母親與哥哥，她的世界早就崩毀了，如今只是陷入一片黑暗罷了。
「反正就算眼睛看得見……也不能再見到媽媽和哥哥。」紗布纏眼的她躺在閻紫懷裡，無聲地淌著淚，讓濕涼涼的淚水流進她耳窩。
「這都是我的錯。」閻紫發著抖的手，在碰觸到綾依的那刻，倏地平靜下來了。
「紫……」
綾依搖搖頭，試圖將臉埋進他懷裡，由於位置不對，頭頂撞中了閻紫下頷，他們倆都輕呼了一聲，閻紫趕忙摸了摸她頭頂：「痛嗎？」
「不痛。」綾依止住了哭，縮進他懷裡，「你呢？你痛嗎？」
其實他們之間的關係，在多年後一直沒有改變過，彼此傷痕累累地相擁，卻能意外的感到心安。
☆
無論經過多久，梁黧月仍不時想起他在午夜花園曾見過的光景，黎月皙蒼白的臉龐，低垂著頸，面無表情地一把一把擰下梨花，於掌心揉得稀爛，隨風散於腳下。
那是第一次他聞到梨花的清香。白皙的梨花，冷浸溶溶月。
「月皙少爺，你討厭梨花嗎？」
「討厭。」
「為什麼呢？」
「……梨花，就是離別的意思。不吉利。」
而今，花朵失去了生命，夜幕失去了月亮，故事……也永遠失去了主人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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